五一返乡,我给父亲买了条新裤子,因不确定裤长,特意留着未裁的裤边。试穿后才发现长了两寸多,拖沓在脚踝像两个布筒,对膝盖不好、行动不便的他来说挺危险,便决定找裁缝修改。
原以为找家裁缝铺不难,可村里早没了裁缝铺的影子。人口流失得厉害,剩下的多是老人,哪还有裁衣服的需求?无奈之下,只能往县城去。从家到县城得倒两趟公交,一天就两趟车,早晚都得掐着点赶,中途换乘还要等上四十分钟,站台连个遮雨的棚子都没有。父亲今年七十多了,膝盖的老毛病这些年总犯,阴雨天疼得直咧嘴,走几步路就喘得厉害。五月的清晨风里还带着凉意,这般折腾实在让我心疼,想独自前往又怕尺寸不准——他总说:“站着量和走着量不一样,膝盖弯着时更不一样。”思来想去,终究还是放心不下,决定亲自陪着他跑这一趟。
一大早我们就出发了,首趟公交车晃晃悠悠地行驶在乡间公路上,窗外的田埂、树木像幻灯片似的飞速掠过。看着父亲如今稀疏花白的发顶,刹那间,儿时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小时候,父亲在我眼里高大又挺拔,浓密的黑发下藏着说不完的奇闻轶事。那时候,我总爱赖在他自行车的后座上,风在耳边呼呼地吹,他宽厚坚实的后背,就是我最安心的依靠。可如今,时光的车轮无情碾过,曾经意气风发的父亲,早已被岁月磨去了棱角,背脊也悄悄弯了些。想到这儿,我的鼻尖泛起一阵酸涩,眼眶也渐渐湿润了。
从公交站下车到裁缝铺不过短短一百多米,父亲的脚步却像绑了沙袋般沉重。起初他还努力挺直脊背,想在我面前显得精神些,可没走出二十步,呼吸就急促得像拉风箱,胸膛剧烈起伏着,额角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他伸手扶住路边的电线杆,微微弓着背大口喘息,我赶紧走过去想搀他一把,他却摆摆手,哑着嗓子说:“歇会儿就好,不碍事。”就这样,短短一段路,我们停停走走了三四次,每一步都像浸着岁月的重量,压得人心里发沉。
好不容易到了裁缝铺,师傅麻利地量好尺寸,让父亲在一旁歇着等。他便坐在角落的小板凳上,仰头靠着墙,喉结随着粗重的呼吸上下滚动,稀疏的黑发间隐约能看见浅灰色的头皮,单薄的衬衫紧紧贴在后背,勾勒出嶙峋的肩胛骨,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力气的风筝,蔫蔫地陷在墙角的阴影里。
我坐在他身边,看着他缓慢地抬起手,一下一下揉着发颤的膝盖。记忆里那个能挑着百斤担子在田埂上健步如飞的身影,和眼前这个走几步路就气喘吁吁的老人慢慢重叠在一起。路边的车声此起彼伏,不断地刺进耳朵,却远比不上我心里翻涌的酸涩——原来不知不觉中,他已经老了这么多。多希望时光能走得再慢些,让我能多陪他走一段路。
裤子很快就裁好了,我顺手将裤子塞进父亲手里的塑料袋,想着赶紧回家让他好好歇着。可父亲却执意要拿出来试穿,我连忙劝阻:“爸,裁缝师傅是专业的,肯定不会出错,咱回家再试吧。”父亲一边慢慢掏出裤子,一边微微皱着眉说道:“你这话说得不对,越是专业的人,越容易在细节上疏忽。记得咱家盖房那会儿,请来的两位木工师傅,在十里八乡都是出了名的手艺好。他们分工合作,一个量尺寸,一个锯木料,配合得十分默契。可谁能想到,就因为量尺寸时一个小小的疏忽,做出来的门框全都短了好几寸。当时咱家买的木料刚好用完,没有多余的,两位师傅急得直跺脚,最后没办法,只能回家把自家准备盖厢房的木料拿来补上。前前后后忙活了好几天,他们给咱家做木工不但没赚到钱,还倒贴了不少木料钱。到现在,他们提起这件事都直摇头,压根不敢相信自己会在这种基础的活儿上栽跟头。”
父亲顿了顿,眼神变得愈发深邃,语重心长地说道:“手艺越精,越容易在细节上栽跟头。就像学手艺的人,刚开始学的时候总是小心翼翼,生怕出一点错,可等熟练了,就容易自满,觉得‘这点小事不算啥’。再厉害的本事,若是少了那份细心,也难成气候啊。”
听着父亲的话,我眼前仿佛浮现出当年盖房的场景:炎炎烈日下,父亲擦着汗,仔细检查每一处施工细节,连一块砖都反复确认,透着十足的认真与细心。这么多年来,他就是这样用勤劳的双手和踏实的性子,为我们撑起了一个家,将家里的大小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如今,他老了,却依然在用生活中的点滴小事,慢慢向我传递着为人处世的道理。
试完裤子,父亲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那笑容像春日里的暖阳,一下子驱散了一路上的疲惫与担忧。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认真地叮嘱道:“做人做事,一定要把‘认真’二字刻在心里。一时的疏忽,可能就会酿成大错,到头来吃苦的还是自己。记住,再厉害的本事,也得配上细心,才能靠得住。”我看着父亲布满皱纹却无比真诚的脸庞,用力地点了点头。这些朴实的话语,是他一生的经验沉淀,更是他对我无尽的爱与期望。
回家的路上,正午的阳光炽热地洒在我们身上,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尘土气息。阳光将我们的影子缩成短短一截,投射在脚下的道路上。父亲走在前面,脚步虽然慢,却依然坚定,而我紧紧跟在后面,看着他黑色的裤边在阳光下轻轻晃动。这条改过的裤边里,不仅承载着父亲的人生智慧与谆谆教诲,更盛满了我对他深深的爱与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