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版阅读请点击:
展开通版
收缩通版
当前版:A02版
发布日期:2025年07月19日
《大河源》(连载28)
○ 阿来
  这是同德县正着手开发的石藏景区。
  高山柳林下,溪流奔涌,音声清亮。这是我踏入上游黄河以来见过的植物生长最蓬勃的湿地。高海拔地带的湿地,就是草的世界。这里却灌木丛生,是树的世界。头顶的天空,被开张的树冠切割,不时现出一块幽深的蓝色,呈现出各种不规则的图案。柳树之间,绿草不再匍匐贴地,它们都伸直茎干,开枝散叶,长到齐膝高了。草玉梅放出白花,水杨梅放出黄花。还遇到一个等待游客的营地,播放着欢快的藏风流行歌。除了我们一行人,游客还没有到来,营地空空荡荡。
  出了河边的柳林,坡地出现,地面变得干燥些了。圆柏突然就高挺在面前。几株圆柏之间,另一种密集丛生的灌木出现。是正在盛花期的金露梅和银露梅。这两种有着各自命名的灌木,从茎,从枝,从叶片,直到绢质的花朵的形态,看起来都一模一样,但开出的花,却是两种不同的颜色。顾名思义,金露梅是黄色,银露梅是白色。
  还有花瓣细碎的唐松草也在开花。白色的花,金黄的蕊。
  顺着缓坡往上走,地势越来越开敞,阳光落下来,金露梅和银露梅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构成了一个安静而又热烈的小世界。安静是无声。热烈是花朵覆满枝头,香气充溢山谷。其间,一棵棵老年期中年期的圆柏颜色墨绿,耸立在花海中间。圆柏们身躯通直,只在十米十几米高的地方,才伸展开遒劲的横枝,似乎是起意不肯遮蔽阳光,为了照顾树下的美丽灌丛,让她们把全部花朵尽情开放。
  柏树也有香,但很收敛含蓄,隐约暗香。不似金露梅和银露梅,这满枝繁花的两姐妹的香气这般招摇张扬。阅尽岁月即含蓄,初历世事即张扬。都很美好,我就立在一棵圆柏下,看着灿烂的花丛,接受生命不同光谱的辉映,在黄河上游的一条支流,又一条支流,又一条支流的岸上。
  几只羽色黑亮的渡鸦,停在不远的树上。
  我背靠的这棵柏树,据说是这里的树王。多少岁了?一千多岁了。反正我仰头望它的顶时,帽子掉了,也没有望到。因为半腰以上的开张枝叶,把它宝塔般的尖顶遮蔽了。几个人张开手臂,手拉手合力拥抱了这棵柏树之王。树身上有洞,大家想,有没有动物曾经把这个深洞作过居所,比如熊。然后,再退到远一点的坡上观望整棵树。不由得想起一首诗,美国诗人惠特曼的作品,《我在路易斯安那看见一棵栎树在生长》:

  我在路易斯安那看见一棵栎树在生长,
  它独自屹立着,树枝上垂着苔藓。
  没有任何伴侣,它在那儿长着,迸发出暗绿色的欢乐树叶。
  它的气度粗鲁、刚直、健壮……

  这是树的雄姿。
  青藏高原上也有栎树,但纬度还得再偏南一些。这里耸立着的是祁连圆柏。栎树是阔叶树,圆柏是针叶树。相同的是它们遒劲舒张的枝,相同的还有上面悬垂松萝。苔藓,当然,树身上还生长着苔藓。
  在这里,树王站立在峡谷中央,也可以说是独自屹立。另外那些比它年纪小的,几百岁的几十岁的圆柏似乎是刻意一般与其保持了一定距离。
  众树所在之处,是典型的红层地貌。
  陡崖从峡谷两边壁立而起。是红色砂岩。水平的纹理横向铺展,凝固了在水底沉积时颇为规律的起伏,是数千万年前风吹波浪的形态。让人想到那也是一个动荡不已的世界。
  是造山运动使得它们不断抬升,从海平面以下,不断上升。在抬升的过程中,这些陆地曾在不同的气候带停留,在热带,在亚热带。如果我们像一个地质学家拿着一把地质锤四处敲打,就会在这些层叠的岩石中发现不同气候带生成的动植物化石。但我没有搜集癖,除了科学家研究的需要,我愿意把地质演进中生成的东西都留在原处,给将来的研究者留下更多线索与证据。我只是伸手抚摸这些红色岩石,一些风化的砂粒留在了我指尖。把这些砂粒放在舌尖,尝到了某种味道,某种矿物质的味道,微微的酸,稍稍的咸。
  目前,整个高原,还在继续抬升,由于南亚次大陆仍在向北漂移,和欧亚大陆相撞后仍然继续向北,那片大陆钻到了这片大陆的下面,所以,我们脚下的陆块还在继续往高处生长。这是整体的宏观景象。而在局部,在这里,在黄河上游,北岸的某条支流的支流上,这里的峡谷却在深陷。因为雨雪水点点滴滴的侵蚀,因为水流的切割,这些峡谷正日益幽深。一面面陡崖的纹理,既是当年在水底沉积的纪录、升高的纪录,同时也留下了被水切割,被风、被冰川打磨的清晰或模糊的印迹。
  行走在这道底部宽敞的深峡,两面都是壁立的大片红岩。岩上,岩下,岩的顶部,崖壁上布满大大小小的洞穴。小的,适合筑一个鸟巢;大的,可以容一个人在其中躲避风雨。这些洞穴,是风的杰作。此时无风,只有阳光静静落下。但这里的天气,时常有风,有大风刮过。风会携带着许多尘砂。风最擅长的就是寻找缝隙,寻找破绽,一旦找到,就携带尘砂寻隙而来,深入打磨。于是,便形成了这满壁深浅不一的洞穴。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