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版阅读请点击:
展开通版
收缩通版
当前版:A08版
发布日期:2025年07月09日
吃面的艺术
○ 耿明
  吃面,是一件大事情,更是一件很艺术的事情。地理位置要好,但不能太好,太好了过于热闹,像我这种好静的文艺中年更偏爱闹中取静的地方。云龙面馆就藏在一片不起眼的居民区里。
  云龙拉面的独特之处是汤汁和臊子。汤是秘制的经过多道程序的高汤。干面淋一点这种汤,未搅面,就有诱人的香味挑逗你的食欲了,再一搅,汤汁沿着面条像初春的泉流拥抱久违的大地一样渗融于整碗拉面。这汤配上这面,简直绝了。
  相比汤汁,臊子就“透明”多了。荤臊子以五花肉炒制,混合精心调制的油泼辣子,浇到刚出锅的面上,再放一勺素臊子,最后撒一撮韭菜和芫荽。美食“初出江湖”,汤煎油汪,面条身段妖娆,眉间红绿飞动,胸前如雪,眼含秋波,等待一个人的心降落。
  抻面者和食客是情敌,也是老伙计。抻面者对面是有感情的,否则抻不出好面。面对他来说是衣食父母,是情人。每次抻面之前,先得揉面。身体左右腾挪,忽高忽低,面团在案板上翻腾,有时会让人产生魔幻的视觉效果,他不是在揉面,是在雕琢一件玉器。敬畏面,恋爱面,也能理解,毕竟民以食为天,面乃前世的情人、今生的伴侣。老梅一身才华,在腊月盛开,却成了飞雪的专属记忆,抻面师一生才情倾注于面,却要在最温存的时刻将它一把推给食客,你说能不心生嫉恨吗?
  看抻面、咥面、看咥面,各有不同滋味。咥面咥的是“就好那一口”,无关其他。最好看的还是抻面。关于抻面,在我印象里描写最精彩的要数阿城的小说《抻面》。主人公铁良的抻面功夫堪称一绝。案板是他的舞台,是他的梅花桩,他在案前舞蹈,他在案前施展功夫。很多年前读过的小说还如刚出锅的面一般筋道有味。直到遇见云龙拉面,那久久不散的味道才从一只陶瓷老碗里慢慢地飘将出来。
  醒好的面揪上一疙瘩,一眨眼工夫,案板上就有了麻花,就有了柳条,就有了头发丝,就有了那锅前的潇洒一甩。拉面可长可短,可粗可细,分韭叶、二宽、二细、毛细、棍棍等种类。面入细浪腾腾的铁锅,瞬时如三月的纸鸢一般自由快活地上下翻飞。座位上的食客已等不及了,不时将目光甩向锅里。
  看人吃面,是一门学问。在周末的黄昏时分,人不多不少,我一个人踅进云龙面馆,寻了靠里的角落位置坐下。照例是要一碗面,面汤必不可少,要小碗,大碗费时,会错过最佳的观看时机。我以最快速度刨完这碗面,然后就静静地悠悠地一边品味面汤,一边四下里以贼一样的目光“暗访”吃面者。下苦力的,吃相最豪壮。碗刚落桌,他们就快速地一搅,狠狠地捞了起来。好像面跟他有仇,头也不抬,狭路相逢,执着英勇,光听见“吸溜吸溜”的声响,额头上沁出了千百个小太阳,等他抬头的时候,面碗已经像晴朗的天空,空空如也了。这个是一种吃法,还有更符合关中人特点的。有板凳不坐,端一碗面,有的圪蹴在门口,有的猫着腰子站着,大咥特咥起来。碗里搁几瓣脱皮的大蒜,配合着鲜红的油泼辣子,刺激着食欲。挑起一筷头,吸进嘴里,咂拌着嘴唇,辣得直吸溜,越辣越香,越辣吃得越美。门口的吃面者,没有占座,露天里吃出了秦人的虎狼威风,吃出了秦风汉韵,吃出了马踏匈奴的气概。时有行人驻足观看,我在角落里看见他们的嘴嗫嚅着一动,有好多就直接进来了。女白领吃相最优雅。她们中大多数人不是在吃面,是在尝面。轻轻撩一条,慢悠悠地像吸果汁一样吸进嘴里。吸面的时候,可能是肺活量太小,也可能是顾及白领的光鲜形象,她们先吸到面条的三分之二处,到剩下的部分,再猛地一用力,整条面就完全送入了美女的芳唇。好辣的女白领,口红被辣子代替,红红的嘴唇,在满目绿意的春天里格外鲜艳。看美女吃面,绝对是技术活。你不能离得太近,也不能太远,近了人说你好色,远了又看不清,索性不远不近地赏看着。
  后来,看人吃面就成了我一项怪癖,超越了一个人吃面的孤独,其实孤独的何止我们的胃和精神,还有戴着面具、穿着皇帝新装的现代社会。我们跌入这浩如烟海的人间,常常靠着“面”这样的身外之物疗治孤独。肚子撑得越饱,内心越空,空空的心像深夜的月亮,在星空下一跳一跳。
  永寿饸饹固然有名,但少了云龙拉面的人文气息。永寿饸饹属于集体无意识的象征,好吃是好吃,但到底湮没了我们对独特生命个体的追求和审美。而拉面则不同,一碗一碗地抻,从抻面到调面,各个工序尽收眼底,而且还有拉面师傅的“现场直播”式“表演”,形、声、色、味俱佳,充分凸显了生命中的“个”。有了富有个性的面食,再加上生命个体的鲜活参与,拉面就“活”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