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并不喜欢夏天的。
曾经,有那么几部电视剧,简直让我爱到了骨头里,可惜,因为播放时间选在夏季,我没能认认真真看全一个,比如《血疑》;比如《红楼梦》;又比如,当时非常风靡的《霍元甲》。自然,这要怪夏!
夏季里,活儿如暑期要剥的麻,怎么剥也剥不完;又如早先时孩子们身上的虱,袖筒上的污垢,怎么努力,也都无法清理彻底。 想想看,热热的夏天里,地里的麦子要用镰刀割的吧,要用架子车运的吧,要用木杈一遍又一遍翻的吧,要在太阳下一次又一次摊开晒的吧,要用布口袋一回又一回装的吧;你若种了麻,要收割的吧,要用水泡的吧,要一根一根用手剥的吧… …这些活儿,不偏不倚,正好塞在孩子们的忙假和暑假。所以,想安宁看电视,还连续剧,做梦去吧。
再说,电视,也不是想看就能看的啊。那小小的黑白着的电视,有时要走三里地,有时要走五里,有时,即使走了三五里,因为别村停电或者别的令人沮丧的理由,如去的时间偏晚而电视剧的播放却提了前,或者,不知为何,那晚的电视不住雪花点……自然,要怪,也都只能怪这讨厌的夏天!看电视虽说艰难,可有一天,自个村甚至自个家终于有了一台,如果以为,这下可以敞开看了,同样是白日做梦。因为,农活不能不干啊,麦不能不帮忙收麻不能不帮忙剥啊,对于这样的活计,纵然心有抱怨,也不能多说什么。可除此之外新增的额外,就简直令人不能不愤愤然了。比如,那些圆咕噜嘟的毛苕子。粮食总是稀缺,小麦尤其。村子附近有部队,部队里倒是有小麦,可惜那些小麦里不知为何,混进不少毛苕子,如果不把它们一颗颗捡出来,是无法拿去食用的。自然,想要将这众多的毛苕子从麦子里捡拾出来,一定很耗人力。于是,就有了用粗粮(多为苞谷)换取小麦(含毛苕子)的一些交易,再于是,家里就有了一些用苞谷换回来的小麦。母亲很高兴,毕竟,家里有小麦了啊;我很窝火,因为母亲将捡毛苕子的部分差事,安顿在了我的名下。
干过农活的孩子多半知道,拔谷苗这个活儿很烦人,但他们不知道的是,从麦子里挑拣毛苕子,比拔谷苗还要令人厌烦。想想看,那玩意儿跟小麦颗粒差不多大,你要睁大眼睛,将它一颗、一颗、一颗从一堆麦子里一个、一个、一个地挑拣出来,尤其,当你还酝酿着,想趁大人不注意,偷偷将自行车弄出去继续学着骑;或者,你还思谋着,拿起一头套着塑料袋的长竿去捉知了;再或者,你对那些让你魂牵梦萦的电视连续剧正起着“歪”心。可是如今,有这些毛苕子戳在眼前,你的诸多想法立刻像是被绳索捆绑,想出门,想骑车,想捉知了,想看连续剧……想太多了吧。唉,这讨厌的夏天。
因为有了夏天,记忆里多了些支离破碎的连续剧;因为有了夏天,脚被麦茬割破;因为有了夏天,不得不暮气沉沉地苦守在一地似乎永远都剥不完的麻堆面前…… 哦,多么令人讨厌的夏天。可是你瞧,月亮升起来了,星星眨巴起眼睛来了,忙碌了一天的人,终于将一切收拾停当了。人们带着各自的凉席,坐或者躺进场院里来了;青蛙蛐蛐,高高低低地叫起来了;贪玩的孩子,拿起手电捉起蝎子来了;闷热的空气中,时不时地,一阵又一阵的凉风吹起来了;头顶的天空上,北斗七星亮起来了;耳畔,有牛郎织女的故事正在徐徐传来… … 咦,原来夏天,也可以这样惬意的呢。夏夜里,最温馨快乐的记忆画面里,还有着另外的一种情形,那就是:躺在铺好的凉席上,听大人们唠家常。隔壁家的两口子,又吵了嘴;斜对门的媳妇儿,又生了娃;谁家的猪娃生了崽,谁家的羊儿产了娃……东家长西家短,虽都鸡毛蒜皮,却也个个有趣。
上世纪七十年代的那个夏天,来了地震,于是各家各户都有了防震棚,不过真正有震感的时候,人们多半并不呆在自家的棚里,而是不约而同地去到村外的麦场上。有天晚上,留宿外婆家的我睡得正香,隔壁的婶子“咚咚咚”地使劲擂门。外婆被惊醒后拉下灯绳,就见灯泡正在头顶晃动,忙不迭匆匆带上铺盖和我,赶去麦场。彼时场上早已黑压压一片,其间又有一些,扛起铺盖去了几里外的铁路,似乎是说,地震时铁路线上会比较安全。那真是个热闹的夜。大人们就着星星月亮数落地震,孩子们则有了自由打闹的天赐良机。夜半,人逐渐睡牢,蚊却变得猖獗,朦胧中,身上传来阵阵清凉,那是外婆用她那把旧旧的芭蕉扇,正缓缓地给我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