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在农村长大,对麦田总有着不一样的深情,靠近麦田,就有种投入妈妈的怀抱的感觉。在土地上长大的孩子,太懂得麦田承载着什么。
现在回乡,老家已经很少能看见大片的麦田了,所以在樱花大道旁遇见一块麦田,竟觉得那般亲热,麦子整整齐齐,风过处,扑鼻的清香。已经抽穗的麦子,带着油油的绿色,染着白色的麦花,是麦子最好看的时候。突然就觉得,刚刚那一路唯美的樱花变得可有可无,真正能在大地上将希望和喜悦渲染得如此饱满的,只有麦子和麦田。
看到麦田,就想起久未谋面的父亲。小时候生怕种麦,从整墒之前,父亲的要求就近乎苛刻。父亲年轻时有的是力气,他不嫌弃队上分给家里的薄壳壳地,硬是用架子车拉来一车车黄土把本来贫瘠的坡地铺厚实,把里面的石子儿一块块儿挑拣干净,然后担着一挑挑的火粪铺上底肥,犁耙均匀之后才准备下种。麦子下种时也极为讲究,和别人家在犁沟里下种不同,父亲是用锄头亲自挖窝种麦子的,横平竖直,间距匀称,一丝不苟,而且挖窝这事儿从不让母亲和我插手,我们自然就只能给撂麦种,虽然是简单的工作,我每次都干得小心翼翼,麦种丢多了或是丢少了父亲都会责骂,更别说一不小心丢在了种窝外面,更是要被训上半天。丢上麦种,还要在种窝里施农家肥,施肥的薄厚、多少那是一点都不敢马虎,挎着粪篮子直到把日头熬下了山,才算松上一口气。
麦子种下后,父亲就常常站在地头儿看苗情,没见动静时,回家总会嘟囔我和母亲,不是说把土盖得太厚就是说施肥时压着了麦种。直到苗出得齐整了,父亲的脸才舒展开来。
父亲对麦田的侍弄那是十里八村独一份儿,别人家一把撒种下的麦子也就只薅一遍草,父亲非要薅上三遍;别人家都用上了除草剂,父亲非要坚持人工作业,而且薅得极为仔细,他先用锄头把土挖松,再把草连根拔掉,然后把根上的土抖干净,再扔到外面的石坎上。每次我比父亲薅得快上许多,但总是被批评干得太过毛糙:“你那薅得跟猫儿盖屎一样,一场雨下来就白薅了!”在父亲眼里,正午太阳最晒的时候正是薅草的黄金时段,太阳晒得皮肤生疼,他不说放工,母亲和我也不敢吭声儿,实在扛不住了就拣个荫凉处,偷上一会儿懒。
麦子抽穗时,父亲的裤脚总是湿漉漉的。天没放亮,他就扛着锄头,在田里一垄一垄地走,时而弯腰拔草,时而蹲下查看麦苗的长势。父亲的手掌粗糙得像树皮,指节粗大,布满了老茧。但抚过麦苗时,却出奇地温柔,就连走路时都放轻了脚步,他说:“麦子要抽穗了,不能吓着。”这话听起来有些可笑,但父亲却说得那么虔诚。记得有一年大旱,麦苗都晒卷了,父亲整日愁眉不展,常常蹲在田埂上抽烟,时而抬头看天,时而低头看地,时而对着麦苗喃喃自语。或许老天爷真的被感动,没过两天果然落了雨,虽然雨下得稍晚一点,但麦子还是有了收成,父亲捧着成熟的麦穗,笑得像个孩子。
父亲对土地爱得炙热,土地也年复一年回报给他金黄的麦浪。收割的季节,最是不能马虎。天不亮,父亲就喊我们起来下地,除了拿担麦子专用的钎担,父亲还要带上一个筐子。丰收时,父亲挥舞镰刀的动作沉稳利落,割完后轻拿轻放,生怕撒了一颗粮。他还会仔细检查我割过的麦茬和捆麦子的地方,有漏掉的、折断的麦穗他都要仔细捡起来放进他带来的筐子里。一天下来,虽然他脸上的皱纹里嵌满了麦芒和尘土,但看着一垄垄麦子整齐地倒下,父亲的眉宇无比舒展,充满了成就感。
我也算受苦过来的孩子,但父亲对土地的那种热爱和近乎偏执的虔诚,我无论如何也学不来。退耕还林那几年,父亲尤其不习惯。我实在无法理解:闲下来歇一歇有什么不好,非得要在土地上终日劳作?想让父亲享几天清福,但实在无法说服他的执拗。父亲性格耿直,接他进城住的时光,他并不舒心,倒是宁愿在老家侍弄他那块儿菜园子,日子随性,精神也比待在城里好上许多,我们这做儿女的也就只好顺着他。
父亲常说:地不亏人。人到中年时,这朴素的道理便随着岁月融进我的骨血,教我为人做事少谈收获,常问耕耘。
此刻,我轻抚麦穗。粗糙的麦芒刺痛我的手指,我却觉得无比亲切。这痛感让我开始怀念父亲布满老茧的手掌,也怀念那片寄托父亲一生的希望与信念的麦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