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找来了乐师,教我如何吹奏。筚篥也写作觱篥,到了隋唐才有了竹字头的筚篥二字,意思是这种乐器和芦管与竹管相似。筚篥发音清亮、悲凉,音高而挺拔,吹奏起来让人肃然而起,内心会突发悲情。我学着吹奏高昌筚篥乐,曲子欢快而有节奏,感觉是黄沙漫卷,苍凉悲伤。
我们在高昌又待下来,过了冬,直到又一年的春天到来。从京师出发那年算起,这已经是第三个春天。我们肩负的大宋与高昌回鹘交好的使命已经完成,彼此互信,建立了稳固的关系,我们应该返程了。回程时,阿斯兰汗派出一百人的使团跟随我们一起前往京师开封。他要向大宋朝廷表达谢恩和朝贡。我再三谢恩阿斯兰汗王,告别时也是依依不舍。
沿着来时路,我们一段一段地艰难返程。回程的路也要走一年的时间。人员车马的折损,流沙戈壁的阻隔,食物饮水的匮乏,等等,我们都经历了。
现在,我也老了。回忆起那次出使高昌回鹘,见到了多少人和风景,经历了多少磨难而不死,我不细说,那都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我记得我们回到京师后,太宗大喜,接见了阿斯兰汗派来的使团,大加赏赐,后来提拔我掌管朝廷宫内全部事宜。
我也写了《西州使程记》呈送给太宗,记录了我这次前后四年奉使出访高昌回鹘国的所见所闻。后来,我被外放到懿州担任刺史,在太宗末年,拔擢我为左屯卫大将军枢密使承旨、度支使等。那些年,大宋谋划收复燕云十六州而和契丹辽国人时而作战,各有胜负。
等到真宗即位,因我是一位老臣,对我青睐有加,让我担任左千牛卫上将军,指挥数十万大宋兵马。我心里也十分感激,我对权力带来的祸患和极端的恐惧感逐渐消失。我的另外一个自我王德延,就慢慢消失了,他不再出来和我时不时对话和辩驳。
在府内我经常一个人吹奏筚篥。我后来学到不少高昌和龟兹乐的筚篥曲,闲来就吹一曲。吹奏的时候,我就能回到我们在高昌的那段岁月。我熟识的很多人都故去了,我带回京师的那张织有回鹘文的氍毹,悬挂在我的书房里,至今我也认不出来。我盯着那氍毹看,那些像是蝌蚪、飞鸟和虫子的文字在跳跃和旋转,最后变成了四个字:心是归处。我的目光就会转着圈陷进去,不能自拔地进入一种奇妙的时间旋涡里,重新经历我前往高昌回鹘所经历的一切。心是归处,没有人知道此刻我是多么地兴奋、幸福和安详。
外篇:高昌对马
一
我还记得那年我去交河故城和高昌故城探访的情形。那是一段难忘的记忆,尤其是后来发生的事情,更为我的记忆增添了神秘色彩。直到现在,我都无法确认我到底是经历了一场幻梦,还是那件事是确实发生过的。
我是跟着一位我钦佩的长者前往那里的。那一次,他还带着他的三四个学生,有杨泓月、李建等,他们正在建筑学院和工艺美术学院深造,在这年夏天的假期,相约跟着曾经的导师一起,前往新疆吐鲁番的交河和高昌故城,进行探访和写生。
这位长者叫汪伯涛,是一位专门研究中国美术史的教授。他的著作很多,大都是美术学院的通用教材,我读过他的《中国美术史》和《中国剪纸史》这类大部头的美术史,那可是皇皇巨著。他这次来吐鲁番,是画一组有关交河和高昌的画作。他告诉我,他对绘画的兴趣已经超过了写书的兴趣了。几乎每天他都要画两笔。我想这可能和他的一幅画作在香港的拍卖会上拍出八百万港币的价格有关。
多年前,我因某个机缘认识了他,就断断续续有些来往。只要是美术界有什么有意思的展览和活动,他也请我参加。可这一次我是正在乌鲁木齐出差,和他纯粹是巧遇。我恰巧在丝路玫瑰大酒店的大堂碰到了他,问明了来由,我很高兴也愿意跟着他前往吐鲁番。于是,这一天,在乌鲁木齐,天刚亮,我们就一起分乘几辆越野车前往吐鲁番。
记忆是有颜色的。我记得过达坂城的时候,我看到的那种天青色。在睡眼蒙眬中,那种鱼肚白的天青色呈现出清凉和神秘的美。我就又打起盹来。等到我再醒来,我们已经在吐鲁番夜光杯大酒店门口了。酒店大堂里,摆着一尊昆仑山墨玉做成的巨大酒爵。
我们办好入住手续,把行李箱放到宾馆房间,带着随身的小包,再乘坐中巴车前往交河故城。汪伯涛老先生年近七十,作为美术史大家,他对什么都兴趣盎然,看着窗外的任何景物人物,他都喜欢评点一番。他的这几个学生虽然是星散人间,但因这次夏天里的相聚也都很兴奋。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