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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5年05月30日
《大河源》(连载1)
○ 阿来


  编者按:5月28日,阿来首家授权《文化艺术报》连载 2025年新书《大河源》。即日起,本报连载茅盾文学奖得主、中国作协副主席、著名作家阿来的全新长篇非虚构力作《大河源》。《大河源》是阿来为母亲河作的深情传记。《大河源》以《黄河源传》为题首发于《十月》杂志2025年第1期,青海人民出版社出版时更名为《大河源》。阿来一路追溯黄河源头,行走在高原,也行走在历史和地质变幻的深处,为这片土地和我们的文明唤醒记忆、接续血脉。黄河,我们的母亲河,在阿来笔下,我们再次看到她青春的样貌,重新感知她的体温和心跳。作品以地理地质层面国家重大考察的科学资料作参考,用诗性语言记述了黄河源区的自然景观、地质变迁,探究了这片大地的文化记忆,呈现出自然与人文辉映的壮美景观。

  第一回 黄河源上玛多

  1、措日尕则山
  风雨大作。
  面前一面石碑,用阿拉伯数字标出山顶的海拔:4610。
  距峰顶还有二三十米,迈开步子准备攀爬,强劲的风就横吹过来。缺氧的人想张嘴大口呼吸,不太缺氧的人也张开嘴,想在这天低地阔处喊一嗓子,都被这毫无预兆的风给噎住了。
  风从天上撕扯下来那么多云雾,一下就把山头和一行人包裹起来。
  一分钟前,天空还在聚集阴云,那个隆起的山头后面,还现出一片蓝天。身后的鄂陵湖上也是蓝天。现在,强劲的风骤然而至,风声中,云雾翻腾,伸手可触的那面石碑一下子变得模糊而遥远。紧接着,雨也来了。雨水不是从上往下,而是随强风一道横扫过来,冰凉,强暴,抽打在脸上。赶紧用冲锋衣帽子罩住脑袋,把背朝向风,稍作遮挡。雨声,风声,还夹杂着雷鸣与闪电。闪电过后,空气中有火药燃烧的味道。低头,看见脚边青草间蹦跳着颗颗雪霰。
  十几分钟前,从湖边沿着盘山公路上山,头顶还是晴空一片。山顶背后,蓝空里,还停着一片有某种形状,却说不上来像个什么的耀眼云团。
  转眼间,就身处在风暴中间,浓雾翻卷,雨水像鞭子。好在,它自己迅速变成了没那么凶横的雪霰。冻结的雾气不再那么汹涌地翻卷。
  不确定该往哪个方向走。也迈不开步子。只好站在原地不动。借那面石碑的遮挡,减缓一点风雨的冲击。直到脚下雪霰四处崩溅。又不到十分钟,风小了,或者说,风暴裹挟着雾气往东去了。
  风暴掠过,风暴远去。
  东边,山势急速降低,一下就降到了湖边。离开了这座山头,悬空的风暴失去了威力,只是携带着大团翻滚的云雾,上方乌黑的深处,电闪雷鸣,下方雨脚明亮,横过草原,横过湖岸。
  阳光重新降临大地,青草间的雪霰开始融化,几只云雀出现,站在顶破草皮的裸岩上,张嘴鸣叫,大地重新发出了声音。
  我们向山头攀爬。
  面前出现一座人工建筑。
  岩石基座上,两根白色石柱。柱顶上的龙首,嘴永远张着,刚才那场猛烈的风雨是它们唤来的吗?两根石柱也是门,后面,几级台阶。拾级而上。台阶上方,汉白玉栏杆圈出一个平台。紫红色花岗岩基座上,沉重的黑色铜雕,两角竖立的一尊牛首,在具象与抽象之间。据说象征或标志的,是黄河之源。基座上碑铭写得清楚:黄河源头。胡耀邦与十世班禅的手书,一个用汉文,一个用藏文。题字时间是1984年。
  此碑的建立,我当时以为也在这一年。后来查阅县志,才知道牛头碑园的建成时间,是 1988年,全称是“华夏之魂河源牛头碑”。碑有力量,让人肃立。我把冲锋衣帽脱下,肃立,凝视,默想。时间是2022年6月的一个上午。黄河之源,中华母亲河之源,一个中国人,此时此地,此情此景,心里不会不唤起庄重情感。
  与此同时,心中还响着一个声音:这就是黄河源头吗?
  这一两天,在玛多县,不断听人说牛头碑,牛头碑,以前也看到过一张黄河发源处的照片,一汪泉水前,放置着一个牛头,准确说,一具牛头骨。旁边竖一块木牌,上书黄河源头几个大字。我一直以为他们说的就是这个地方,其实不是。那个地方还在更远处,在几百公里外的西面。
  山头上没有水,岩石间有薄土,本来可以被风吹走,被雨水带走,但因为根须纵横的青草,把这些土抓住,编织出一片片草甸,覆盖了大部分裸露的岩石。
  围绕着牛头碑的汉白玉栏杆外,少不了成阵的经幡。大风远去了,但小风的尾巴还留在这里盘旋,却掀不动雨水打湿的经幡。
  太阳出来了,一切都在闪闪发光。
  一条曲折的流水在青碧的草原上蜿蜒曲折,亮光闪闪。那是黄河,蜿蜒流淌在玛多县城以西以北的荒原之上。早上,我们就是从玛多县城出发,西行约一百公里,来到了此山。
  也是刚刚才知道,此山叫做措日尕则山。那面碑上写着的4610,正是它的标高。
  山下,南边,一面大湖,鄂陵湖,波光耀眼。
  黄河源头地区,天远地阔,理论上知道身处某地,某一座山上,某一条水旁,却因为地理过于广大,总对自己是不是身处在那个坐标点上感到茫然。
  海拔4000多米的高度上,大地向任何一个方向随意铺展,低陷处,谷地宽阔。耸起的丘岗也不算高峻,我们置身的这个山顶,方圆几百几千里范围的最高处,也只比最低处的湖面高出三四百米。丘岗的顶部,也因为数十数百万年来风雨冰雪的剥蚀变得平坦浑圆。
  所以,不能确信自己身在何处的茫然之感如影随行。
  为克服这种迷茫,随时打开手机地图已经是一种强迫症了。还好,山上就有移动公司基站,我在手机上打开地图。图上,鄂陵湖的蓝色比眼前要深,那是一汪纯正的蓝。而我眼前,湖水蓝中带灰,这是映照出的天空还未完全转晴的色彩,稀薄云雾的色彩。湖的形状像一只葫芦,底部朝南。隔着浩渺烟波,隐约可见南边一抹黛青色的山脉蜿蜒,那就是著名的巴颜喀拉山脉。眼前山下,水波拍岸处,是葫芦的顶端,湖的北岸。黄河水正在不远处从湖口溢出,一路接纳高寒草甸上,沼泽中漫流而出的众多有名无名的溪流,蜿蜒曲折,流向东南。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