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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版:A05版
发布日期:2025年05月23日
吵架
○ 陈国华
  父亲与母亲都生于 1939年,但他们的婚姻既非青梅竹马,亦非门当户对,他们的结合源于一场包办婚姻。
  父亲是私塾毕业后,上了西安商业专科学校(现在的西安财经大学)。当了半辈子会计,应该算是知识分子。而母亲却没上过一天学,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睁眼瞎”。
  父母的结合基于两个方面:一是住得不远,说是两个县,其实就隔一条沟,本乡田地。二是盘啦起来(陕北方言,拉扯起来的意思)有些亲戚关系,知根打底。
  关于这段历史,我没有细究,据母亲说,她当时提了一个条件:结婚后爷爷家供她读两年书。父亲是怎么同意的这门亲事,我从没听他提起过。而母亲提的这个条件,成了他们日后争吵的最初缘由。因为时至今日,母亲依旧一字不识。此后,争吵愈演愈烈,几乎成了生活的日常。
  从我记事起,父亲便在县城工作,是干部,回家的机会少之又少。母亲在家里务农,独自拉扯我们三个孩子。母亲常说,父亲听起来是干部,除了每年能捎一些炭回来,别的什么活也指不上,家里的农活全落在了她一个人身上。这点我赞同,那个年月,干部拿同样的“社会工资”,工资微薄,没有任何特权。而村里实行的是“工分”制,不管你有多少劳力,是男是女,按工分分粮。母亲每天一大早就得出去干活,直到夜幕降临才回家,还要给孩子们做饭,洗锅、喂猪。诉苦,就成了她与父亲吵架的另一个根源。
  每次父亲回家,餐桌上的欢声笑语往往随着第一餐的结束而消散,随后便是他与母亲之间冗长而激烈的争吵。母亲先是细数着生活的艰苦,随后语气渐重,埋怨之声渐起。父亲初时还试图辩解,但渐渐地,声音也开始颤抖。最终,一场激烈的争吵,乃至家庭的风暴,在所难免。等到父亲要搭车回城了,往往是我们几个孩子流着泪目送父亲上车,呆呆地看着那卡车走过后留下长长的灰尘……
  妹妹的到来是个意外,母亲拉扯三个孩子已经够苦了,添一个拖累,母亲的情绪更坏了。母亲发泄的对象,逐渐扩大到了我们身上。我当时还小,看到哥哥哭泣,但不明白母亲在骂谁,为什么骂。在我的记忆中,家里的氛围经常是在泪水中度过。尽管如此,比起同村孩子,我们当时的吃穿条件还是要好很多,这与母亲的勤劳吃苦是密不可分的。
  大约在我上高中时,父亲终于在县城盖了房子,把母亲接到了城里。然而,他们的吵架并未因此停止。母亲适应不了城里的生活,吵架似乎已成了一种习惯。而我们放学后也多了一项任务,常常要四处寻找赌气出走的母亲。这却成了我考上大学的动力。农村的艰苦和家庭的压抑氛围,让我有一种迫切离开的愿望。在那个年代,唯一的办法就是考上大学,远走高飞。从高二起,我每晚都熬夜至深夜,清晨天刚蒙蒙亮便起床,拼命背诵英语单词。最终,我在高考中脱颖而出,成为县城里为数不多的大学生之一!
  大学毕业后,带着同样的想法,我选择独自到外地闯荡。放弃了分配的工作,先是去了山东,后来又到了银川,回家也就是过年过节。我在宁夏外贸工作的那几年,父亲正好也在银川工作。母亲有时来银川,大多是带妹妹来看病。他们见面就吵的习惯依然如故。
  2023 年我下海到了西安。随着年龄的增长,一段时间不见,突然有了想念他们的感觉。这年的春节,我接他们到西安过年,那是唯一一次不见他们吵架的一段时间。只是我感到他们特别不自在,一有空就说要出去转转,还坚决不要我陪,口径是惊人的一致。晚上回来,我问他们去了哪些地方,父亲兴高采烈地讲述他母校的现状,而母亲脸上的泪痕却如同无声的语言,透露出他们刚刚争吵过的痕迹。回老家的时候,他们坚决要求坐公共汽车。送他们上车的那一刻,我分明看到他们放松了许多,只是估计一路上他们少不了的,仍是吵架。
  2023年的第一个月,全家不幸同时感染了新冠病毒,一个个相继倒下。我那84岁高龄的双亲也未能幸免。据护士讲,来时他们病状很重的,上呼吸机才能呼吸。当时家里已做好最坏的打算。陪伴的姐姐说他们症状很重,随时有危险。但只要脱下呼吸机,他俩就开始吵架,护士也无可奈何。没想到,几天后他俩就康复回家。护士在一旁感慨地摇头,感叹道:“难道吵架真有神奇的疗效,能驱散病毒吗?”
  今年春节,我和他们一起过年。他们吵架自然是意料之中的事。每次我还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俩就已经吵上了。然而,我惊奇地发现,当我和他们说话时他们反应迟钝,而到他俩相互抓话把子时,反应竟然可以精确到秒!吵架开始,他们的记忆力惊人,母亲把从过门(结婚开始)的每件事都讲得如昨日重现,而且批判是一针见血!根本不像两个耄耋老人!
  过完年,在回家的路上,我突然有一个奇怪的想法:下次过年,也和他们吵上一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