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两个家,一个在陕西,另一个也在陕西。
我出生于陕西西安。在西安,路是平坦的、宽阔的,村子里坐落着许多户人家,星罗棋布、屋舍俨然。在童年的认知里,我以为所有的家都该是这样——直到五岁那年,我第一次踏足另一个家。
它在商洛的深山里。突破认知的事情总是会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记忆中那一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山里的严寒更甚几分,山坡上的积雪几乎没过我的膝盖。不得不承认,初见这样厚的雪时,我是无比兴奋的。只是乐极生悲,在攀登雪山时我便败下阵来——车只能停在山腰,而家还在云雾缭绕的峰顶。山路陡得厉害,我跌跌撞撞地向上爬,雪灌进靴子,风无情地刺向我的脸颊……那是我第一次与雪山战斗,结局显而易见。一个幼儿园的小孩与堆满雪的山路抗争,败得是相当惨烈。故事的最后是父亲把我扛在肩上完成了这段征程。那一刻,我懵懂地意识到:原来家可以如此不同。
十五岁那年的暑假,我又一次回到了我的第二个家。随着经济的发展,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春风吹进了大山,山区的基础设施建设也受到了社会的广泛关注。曾经崎岖的土路变成了水泥路,只是它像条银蛇般蜿蜒到离我家千米处便戛然而止。听父亲说是因为我家实在太高,施工队无法到达。不过,少年的脚步早已能轻松征服这条曾经让我哭泣的山路,十五岁的中学生与山路对抗,赢得是易如反掌。
在这十年里我回去过很多次,春日的野花像打翻的调色盘,泉水叮咚作响,成为蝴蝶最称职的乐师。夏日蝉声四起,我自然会觉得聒噪,但我也没有忘记这是大山里少有的欢闹。秋天是丰收的季节,大山里也有许多“珍宝”。你知道“舌蛋儿”是什么吗?是野樱桃!或许因为那是大自然的馈赠,我觉得它格外香甜。冬天的大山虽然略显萧瑟,但却是堆雪人、打雪仗的好去处,在这里是绝不会出现“弹药”不足的情况……其实我最钟爱这里的夏天——当西安被热浪炙烤时,这里仿佛拥有仙侠剧中的结界一般,连空气都沁着凉意。
2023年的6月,那年我18岁。我再一次回到我的另一个家,这一次回家略显狼狈。那时高考刚结束,于其他人而言,虽不至于说“轻舟已过万重山”,但也是黎明破晓之际。可我依旧无法从高考中脱离出来,总是下意识去想一些负面的事,我也曾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可是在西安这个快节奏的城市里,我如惊弓之鸟一般,总是会被偶然间刷到的“高考”牵动情绪,因此我迫切地想要逃离,而另一个家成了我最好的选择。
没有网络的日子里,时间被拉得很长,一切都变得悠然自得起来。每天早晨被各种各样的鸟鸣声唤醒,吹着凉爽的山风吃早饭,陪着爷爷种菜、浇水、喂鸡,午后看奶奶用顶针纳千层鞋底……偶尔我还会捣个小乱,带着爷爷玩不需要网络的单机小游戏,超级自信地让奶奶指导我绣鞋,结局当然是奶奶拆掉我学艺不精的“杰作”然后重新缝制……入夜后的山是寂静的。没有路灯的干扰,星星尽情地绽放自己的光芒,大山有满天繁星相伴自然是不觉孤单的,而我也在它们的陪伴下开始真正坦然,开始明白人生未必需要万全的圆满,就像这条未修到顶的水泥路,就像高考后尚未揭晓的答案——小满便可胜万全。大山教会我的是允许自己像颗野生的种子,在风雨里长成该有的模样。
如今我20岁了,曾经那些让我觉得如世界末日般的“悲剧”也开始变得不值一提。人们总说时间会抚平一切,可我觉得那是我们在时光洪流的冲击下逐渐成长的结果。在我的成长历程中,我的两个家功不可没。西安的家用优质的资源教会我奔跑与眺望,商洛的山则以松涛和星辉抚平我的焦灼。它们像秦岭的阴阳两面——一面是在晨光中苏醒的平原,书写进取的篇章;一面是在月色笼罩下的峰峦,镌刻古老的智慧。而我们既要学会追逐平原尽头的朝阳,也要懂得珍惜山巅飘过的云絮。当朝阳洒向山巅,当长安城的钟声回荡在山间,大山开始苏醒。我也逐渐明白,所谓故乡,从来不是地图上的一个点,而是那些让你在奔跑时敢停下喘息的时刻——就像五岁那年父亲肩头的雪,十八岁那夜头顶的星河,以及此刻,字里行间漫山遍野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