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秋冬,祁钰已经不大记得起来了。她不过三十岁出头,为柴为米,却不知道为柴米而愁。父母也还年轻。两周前,城市仍是宜人的金秋,那池水是幽兰的,散发着氯气的味道。多年后,她在南方又见到一池幽兰,泳池的神秘,回廊的幽深,主角却是咖啡厅、西餐店和衣着潮流的年轻男女。
祁钰很久没游泳了。不知道多久以前,家乡的夏天,露天的泳池,绿色的池水在烈日下翻腾。水是凉的,她激灵着舒展几下,炽热扑在脸上,一个夏天就晒脱一层皮。她用手指把鼻子上那片脱落的整片的皮揪下来,脸上灼得生疼。祁钰现在站在镜子前,戴好泳帽,鼻子和脸颊上仍是那年晒伤的痕迹。她活动了一下腿脚,抻了抻手臂,便钻进26度的室内泳池里。
她住的房子周围,有不少老小区,几乎没有运动设施。来这里游泳,驱车至少需要半小时。“谁说的‘秋日胜春朝’啊?”祁钰边开车边想。梧桐和白杨的黄叶簌簌而落,有一片夹进前挡风的雨刷器里。她微微皱起眉头,趁着等红灯的工夫挂了N挡,把左腿抬起来,活动了一下僵直的膝盖。花园街不好停车,祁钰提前下了环路,把车子停在立交桥下的私人停车场。这种停车场在这个城市有很多个,桥墩像地下伸出的灰色巨人的手臂,撑出一片空间,白色的地线已经模糊不清,按时计费,费用根据环路位置高低不同。
“滑膜炎。”灰白色头发的医生脱下检查用的手套,示意祁钰检查完成。“问题不大。”
“这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你最近运动多吗?”
“我,我前阵子去游泳了。”
“嗯。”医生搓了搓手,“可能是没活动开就下水了。做点理疗吧。”
“嗯。”
“都十月了,还穿裙子?注意保暖。”
“好。”
祁钰刚来北方的时候,经常在冬天去学校的泳池里游泳。那室内泳池温暖又静谧,屋顶也粉刷成蓝色。她躺在幽兰的池水上,思考着很多想不通的问题。池水轻柔地拍打着肩背,耳朵里传来呜呜呼呼的声音,好像在大海上漂浮。毕业后,祁钰日复一日在写字楼里工作,那里没有四季,没有阴晴,有的时候可以忘记白天黑夜。她没有再去游泳,她没有打听过,哪里有泳池。
旧友的来访让祁钰兴奋。她刚在郊区有了自己的一处空间,入住率尚且稀疏,一辆半新的车就停在楼下。朋友问,哪里能游泳?祁钰打开电脑,查到四环有一处室内泳池。她们去游了几次,时而比赛,欢声笑语,在更衣室说着亲密的话,吃顿涮肉补贴自己。她的膝盖开始不舒服,秋风一起便隐隐地疼。所幸是左膝,还能开车。第一个年轻的大夫说,她的左膝半月板坏掉了,需要手术。惊恐数日,是这位经验丰富的主任给了她安慰。
医院的理疗科根本没有位置。她在家附近的小区里找了一个私人诊所。找到的时候,天气已经完全入秋了。时不时就北风呼啸,卷着第一批带落的叶子,与沙土混在一起,在地上打着旋儿。这些旋儿稍不留意就被托举到半空中,往人的鼻子眼睛里钻。
今年的秋好像来得更早一些。春上的时候,父亲来过一次北方看她。他看起来并没有显得苍老,但谨小慎微了。父亲曾经走南闯北,钱粮布马,不过家常便饭,如今变成一个不敢在这座辉煌的城市独自行动的小老头,这让她很不适应。
诊所在一个有些破败的小区里。这里曾经是不少知识分子置业的选择,随着周围其他街区的兴盛,这里因为地理位置一般,便萧条了。一些“没出息”的子女留在这里,或者租给怀揣梦想的新来者。
“你抬头看,就在上边儿。看到我冲你招手没有?”一个胖乎乎的大姐在二楼探出一个脑袋。
祁钰抬起头,发现上面蓝色的部分逐渐缩小,灰白色的部分厚厚地压过来,不一会就侵吞了整个天空。楼梯阴暗,玻璃残破,一张小小的理疗床,床单倒是雪白的。黄黄的一盏小灯,烤得膝盖酥酥暖暖的,安心的气息让她很快有了睡意。远处飘来一些艾草的味道,屋子里弥漫着一些香软的空气,银灰色的暖气片在眼前慢慢模糊。
“买张票,我要回去!”是爸。
“您急什么?在这里逛几天!”祁钰有点生气地站在路边。
“这儿都来过多少次了,我年轻的时候。”老父亲又开始了。
“别说年轻的时候了,住几天吧!”她打断他。
“我这次来没带多少钱,本来打算一天就回去的。”他搓着手。
“我订酒店。别操心了!”她打开手机程序,开始搜索酒店,那些数字在眼前飘起来,房间的图片交错在一起,里面的床和沙发从画面中凸出来,一下子顶到她的额头。
“睡得真香!”是那个胖大姐的声音。
祁钰揉揉眼睛,哪里还有父亲、手机和酒店房间的影子。她穿好衣服,填单子付了钱,低着头往外走。一束浅金色从满是灰尘的残破窗户外射进来。
外面像是换了一个世界。满地金黄,漫天碧蓝。祁钰不由得伸开双臂舒展了一下,又立即对这短暂的明媚担忧起来。她知道,对于这座北方都市,这暖阳与蓝天是多么偶然与难得。不远处,一只橘黄色花纹的小胖猫在废弃的喷水池旁边伸着懒腰。棕色的虎斑纹在浅金色的皮毛上格外明丽,它用厚实的小脊背在地面的枯叶上摩擦着,偶尔翻滚一下,就引得周围一片惊叹。阳光像是魔术变出来的一样,处处都沾着灿然的光芒,橘猫琥珀色的眼睛一眨,好像在说:怎么样,厉害吧?这些都是我赐予这个人间的呢!
祁钰迎着琥珀色的光华走过去,它的小脸上蹭着一些脏污,一些黑黑的煤渣似的颗粒挂在胡子上,那胡子个别几根卷曲着,应该是在哪里烤火烧糊的,小鼻子圆圆的,透着一股憨态。胸脯和四只小爪本是白色的,在外面蹭得黑黑黄黄,一截尾巴断掉了,耳朵上有个豁儿。如果它被人领走,成为一只家猫,大约名字会叫作“虎皮卷”。
“你看这小猫,不怕人,多可人疼!”旁边一大婶也不知道跟谁说了这句话。祁钰笑着点点头。
这个小区连一家像样的小卖部都没有。三号楼一楼的大叔,右腿伤残,在窗户口摆了一个烟摊,有几瓶外观脏兮兮的矿泉水。祁钰张望了一下,没有卖火腿肠的,随即抱歉地走向“虎皮卷”。它当真可爱极了,看似笨拙地翻滚了一下,右前爪轻轻一撑,便朝着祁钰走过来,还未到脚边,“虎皮卷”表演了一个熟练的侧翻,动作行云流水,好像一套醉拳。“快去弄点吃的来啊!”它的眼睛眨巴眨巴,在阳光下有一种魔力。
“虎皮卷”的眼神也是坚决的。祁钰双手一摊,“猫猫,对不起哦。今天没带吃的,你看看,这儿也没有卖火腿肠的。”“虎皮卷”单眨了一下左眼,不经意间有一丝失落,很快就恢复了闲适。好像刚才发生的情感交会,丝毫没有影响它继续享受这碧云天、黄叶地,这短暂的和暖与温柔,它只懂得享受,似乎不会去思考这一切是否难得,是否稍纵即逝。“虎皮卷”翻身坐了起来,在祁钰的两个裤腿边都蹭了蹭,优雅地甩甩头,朝着大槐树下枯黄的草坪走去。
午后风渐起,祁钰快步朝背阴面的露天停车场走去,左膝好像温热了一些,发动车子,朝公司的方向开去。
祁钰是在疫情结束后的第一个夏天想到这些往事的,那正是炎热的上海7月。夜晚的风里,并没有旁边泳池的氯气味道,反倒夹杂着一些绣球花的宜人气息。朋友说,那泳池曾经是内城的一道风景,城市布局一变再变,便废弃了。倘或填平重建,反倒费事费钱。如今到处是待工的年轻人,不如因地制宜,改成一处风景。桌子上摆着菠萝梳打和草莓沙冰,女朋友轻抚着鬓发。
电话响了,母亲说父亲的身体好些了,也渐渐变得开朗。“你现在好了,我们也就不操心。”祁钰“嗯”着,灌木丛里便有一双小灯泡在闪烁,一只白底黄斑猫怯懦又凶狠地叫了一声。她掏出随身携带的猫粮,放在灌木丛旁的步道上。她想,也许“虎皮卷”也能吃到这样香脆的猫粮,也许更好运一些,被一位好心的小伙子或者大姐姐收养,在遥远的北方,偎在有暖气的飘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