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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版:A07版
发布日期:2025年04月30日
《秦岭记》(连载45)
○ 贾平凹
  恰鸡肠沟有人也来进香,忽见一人酷像当年被杀的老贫农,遂上前一把抱住叫说我爷你怎的活着?后生取下面具说爷我就没死!那人方知不是被害的贫农,却一口认定这面具是二十年前被杀的贫农的头脸。于是后生被扭到山下公安局。木匠遂也被传来,稍一问,木匠供认贫农是他所杀,但强调他并未要了贫农老头的命。
  那天夜里我安木楔没鸡血,便去他家偷鸡,鸡已经抓到手了,被他发现。我放下鸡就走,他拉住我说要把贼交给公社去斗争,要叫人人知道我是贼,以后娶妻生子,也要让人知道妻是贼妻子是贼子,叫我永远揭不下贼皮。我说你这么狠,不给我一条活人路吗?他说贫农对你这富农成分的儿子就要狠,水不容火,天不共戴。我想他是铁了心,我也只有咬咬牙,杀人灭口。一斧子砍在他头上,头立即断了,又裂成两半。用衣服包了头逃,一路上真后悔,无论如何我也不该杀了他的头啊!我坐下来,决意要给那颗头忏悔,然后自杀谢罪,可解开衣包看时,那竟不是他的头。阿弥陀佛,亏他长年不洗头不洗脸结了一层垢甲,我砍来的是垢甲壳。我没罪的,我把他的垢甲壳砍了还他一个白净的头脸,所以我没有去自首投案,所以我活了二十年。
  香客
  太白山顶有一池,池围三百六十五丈,不漏不泄,四季如然。池水碧清如玻璃,但凡有落叶漂浮,便有水鸟衔走,人以为神事。于是池左旁建一道观,太白山上下方圆求神祷告避灾驱邪的人都来进贡,香火自是红火。
  一日,道观的香客厢房住下了两位男人,本是陌路人,磕头上香,将大把的钱扔进布施箱后,天向晚各蒙被睡下无话。天将明,一人睡梦中被哭声惊醒,坐起听哭者正是对面床上那人。
  这人问睡起来你哭什么呀?
  那人说我才睡醒一摸头头不见了。
  这人大惊,拉开窗帘,看见对面床上那人被子裹体坐着,果然没有头。说你没了头怎么还能说话呀?
  那人说我现在是用肚脐窝儿说话。说着掀开被子,真是用肚脐窝说话,且两个乳长长流泪。
  这人知道那人的乳也已做了双眼,便说你不要哭看头是不是掉在被窝里?
  那人将被子抖开,没有头。
  这人说你到床下看看是不是掉到床下了?
  那人跳下床,爬着进去看了一会儿,没有头。
  这人说你半夜上茅房尿尿是不是掉到茅房了?
  那人披衣去茅房查看,没有头。用长竿搅动粪水也没有头。哭着回来了。
  这人说不要哭你好好想想昨日天黑时你去过哪儿?
  那人说我去大殿里给神磕过头。
  这人说那去殿里找找说不定掉在殿里。
  那人便去殿里,刚要出门,这人说我也糊涂了怎么能去殿里你在殿里磕头当然是头还在肩膀上的不会掉在殿里了。
  那人就又回坐床上。
  这人说你还去过哪儿?
  那人说擦黑月亮出来我去池边看水中的月亮。
  这人说这就好了肯定掉到池边了我帮你去找。
  两人跑到池边把每一块石头都翻了,每一片草都拔了,没有头。掉到池里是不可能的,因为水鸟不允许有杂物落进去,要掉在池里水鸟会衔出来扔到岸上的。两人又往来路上往回找,仍是没有头。回到厢房那人又哭,这人瞧见那人哭,也觉伤心,后来就也哭起来。哭着哭着,那人却不哭了,反倒笑了一声,还劝慰这人也不要哭。
  这人说你没头了你还笑什么呢?
  那人说你这么帮我让我感谢不尽我还从来未遇过你这好人我怎能也让你哭我没头我也不找了我不要我的头了!
  那人说罢,头却突然长在了肩膀上。
  丈夫
  过了馒头疙瘩峁,漫走七里坪,然后是两岔沟口穿越黑松林,丈夫挑着货郎担儿走了。走了,给妇人留一身好力气,每日便消耗在砍柴、揽羊,吆牛耕耘挂在坡上的片田上。
  货担儿装满着针头线脑,胭脂头油,颤悠,颤悠,颤颤悠悠;一走十天,一走一月。转回来了,天就起浓雾,浓得化不开。夜里不点灯,宽阔的土炕上,短小精悍的丈夫在她身上做杂技,像个小猴猴。她求他不要再出去,日子已经滋润,她受不得黑着的夜,她听见猪圈里猪在饿得哼哼。他说也让我守一头猪吗?丈夫便又出门走。丈夫一走,天就放晴,炸着白太阳。
  又是一次丈夫回来,浓雾弥漫了天地,三步外什么也看不见,呼吸喉咙里发呛。雾直罩了七天七夜,丈夫出门上路了,雾倏忽散去,妇人第三天里突然头发乌黑起来,而且十分软,十分长,像泻出黑色瀑布。她每日早上只得站在高凳子上来梳理。因为梳理常常耽误了时光,等赶牛到了山上,太阳也快旋到中天了。她用剪刀把长发剪下,第二天却又长起来。扎条辫子垂到背后吧,林中采菌子又被树杈缠挂个不休。她只得从后领装在衣服里,再系在裤带上,恨她长了尾巴。
  丈夫回来了,补充了货品又出门上路。妇人觉得越来越吃得少,以为害了病。却并不觉哪儿疼,而腰一天天细起来,细如蜂腰。腰一细胸部也前鼓,屁股也后撅,走路直打晃,已经不能从山上背负一百四十斤的柴捆了。天哪,我还能生养出娃娃吗?
  丈夫在九月份又出动了。妇人的脸开始脱皮。一层一层脱。照镜子,当然没有了雀斑,白如粉团,却见太阳就疼。眼见着地里的荒草锈了庄稼,但她一去太阳光下锄薅,脸便疼,针扎的疼。
  丈夫一次次回来,一次次又出去,每去一趟,妇人的身子就要出现一次奇变。她的腿开始修长。她的牙齿小白如米。脖颈滚圆。肩头斜削。末了,一双脚迅速缩小,旧鞋成了船儿似的无法再穿,无论如何不能在山坡上跑来跑去地劳作了。妇人变得什么也干不成,她痛苦得在家里哭,哭自己是个废人了,要成为丈夫的拖累了,他原本不亲热我,往后又会怎样嫌弃呢?
  妇人终在一天上吊自尽。
  丈夫回来了,照例天生大雾。雾涌满了门道,妇人美丽绝伦地立于门框中。丈夫跑近去,雾遂淡化,看见了洞开的门框里妇人双脚悬地,一条绳索拴在框梁。丈夫号啕大叫,恨自己生无艳福,潸然泪下。泪下流湿了脸面,同时衣服也全然湿淋。将衣服脱去,前心后背竟露出十三个眼睛。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