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话让我明白,我们在做最后的告别。果然,她回长安后不到两年就去世了,享年七十二岁。而她在乌孙的时间加起来,却有五十多年。
而冯嫽的故事还没有完。她和我母亲解忧公主回到长安,乌孙的局势变得不稳。继任乌苏大昆莫的星靡很年轻,性格比较懦弱,而乌孙人都是放牧、吃肉长大的,男人大多很强悍。一个性格怯懦的人是镇不住乌孙局面的,有人作乱企图推翻他。星靡写了一封求助信,快马送到长安城。
与此同时,西域都护府也得到乌孙内部亲匈奴势力抬头、企图推翻星靡的消息,并把这个消息送往长安汉廷。汉宣帝召集大臣和才回到长安不久的我母亲商议。
此时,我母亲已重病缠身,有心无力,不可能再返回乌孙。她说,她要和冯嫽谈谈,希望她能返回乌孙,前去辅佐星靡,使乌孙安定下来,与大汉保持良好关系。宣帝觉得可行。
当天下午,我母亲回到宅邸,请来冯嫽。她把目光投向了冯嫽,两个饱经沧桑的女人的目光相遇,我能想象得到她们目光里包含着的那种百感交集,什么都不用说,我母亲眼神里的期待与重托,冯嫽就看懂了。她们是几十年相交结下的深厚情感。我母亲哭了,她说,你了解乌孙,熟悉西域事务,你回去辅佐星靡,就能稳定乌孙。
这时的冯嫽也老了,她并不想回到那天高地阔的乌孙。两个女人回到长安,本来是想一起陪伴着安度晚年的。这下子又有变化,让她无法言说。她们互相看了许久,两个人的手紧紧抓在一起,相对流泪。
冯嫽对我母亲说,好!我回去,我一定把事情处理好!
汉宣帝下诏,冯嫽任大汉使者,并派遣一百名卫兵护送冯嫽前往乌孙,特命她携带汉廷金印紫绶,安抚乌孙诸部首领,给予他们汉朝列侯和大臣相同的地位,让他们辅佐好星靡昆莫,并带给他们很多赏赐和礼物。
冯嫽回到了乌孙。冯夫人回来了!很多人奔走相告在乌孙大草原上,这个情景,我是可以想象出来的。冯嫽不辱使命,她四下奔走,分别找乌孙各路部落首领面谈,授予他们汉朝皇帝赐予的金印紫绶,恩威并施,让那些不满星靡的势力逐渐瓦解。后来,乌孙稳定的局面维持了很多年。
我母亲在冯嫽动身前往乌孙后不久就去世了。有胆有识的冯嫽辅佐我母亲的孙子星靡数年之后,在伊塞克湖畔的赤谷城去世。
好了,细君公主的故事我在前面就说了,我母亲解忧公主的故事也结束了。冯嫽冯夫人的故事结束在赤谷城。四个女人中,还有我的故事没有说完,是不是?
现在告诉你我的故事。当年,我们从长安返回龟兹后,绛宾根据他在长安学习到的典章制度,在龟兹国做了一些改革。这些改革有成功的地方,也有失败的地方。一些保守的龟兹王公贵族对他的部分改革进行了抵制,好在这是一个相互妥协的结果。
后来,每隔一年,绛宾就带着我去长安一次,在那里待上一两个月,为的是把龟兹的音乐带过去,为大汉宫廷雅乐创造更为辉煌的气象。每次我们去,都得到了汉廷的热情接待。由于绛宾和我的努力,龟兹和大汉的关系很多年都很亲密。
我的儿子丞德太子也在龟兹长大,成年后,我和绛宾把他送到长安,让他在那里学习文化礼仪。他是以汉廷皇室的外孙身份前去长安的,受到了高规格的接待。
我也在逐渐变老,我母亲和冯嫽冯夫人去世后,身在龟兹的我感到很寂寞。
某一年,忽然间,龟兹王宫内暴发了一种传染病,就是那一次歌舞会上出现的那个黑衣人带来的。他消失在歌舞会上,却施放出几只带病的旱獭,旱獭在宫廷内迅速引发了急性出血热,很多人身上出现了出血性紫癜,很快就惨叫着死去。可怕的黑死病由此在龟兹传播开来。我下令立即关闭龟兹城门,每个区、每个家庭都要隔离开来,王宫内每个房间也要隔离。就在那几天,绛宾,我的夫君也被传染上了出血热。临终前,他躺在我的怀里,让我用细君公主留下来的那把汉琵琶,给他弹了一曲《还相见》,这是我们在长安时谱写的曲子,为的是在一些告别的时刻弹奏。
他枕着我的腿,我弹着唱着的时候,他浑身发烫,胸部都是血斑,微笑着慢慢闭上了眼睛。我大哭,扔下琵琶,把他抱在怀里,大声呼唤他,可是他再也没有醒来。
我也染上了那种病。整个龟兹都陷入黑死病的袭击中。绛宾去世了,我躺在王宫里巨大帷幕围拢的大床上,回想着四个女人的故事。我知道,我也要死了,我让人以最快的速度到长安去把儿子丞德接回来,让他继承龟兹王位。我已经等不及了,躺在那里奄奄一息。我思前想后,把我们几个人的故事全都想了一遍,再过一会儿我就会死去了。
我的怀里抱着那把细君公主的汉琵琶,我相信,以后只要有人弹起这把琵琶来,我的生命就会在旋律中复活。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