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很长,把高粱吹弯了腰肢,毛豆吹鼓了肚子,把秋的金黄也吹成了冬的落寞。
吃过早饭,父亲背上背篓,拿上小锄,踩着草尖上的霜露,急匆匆地就向庄东的菜地走去。冬雪来临之前,受过寒霜的洗礼,萝卜生吃没了干辣,水灵脆甜;白菜叶多瓷实,吃起来口感鲜美。农谚说,春种、夏长、秋收、冬藏。这时候的菜地,就成了最后的舞台。寒风里的人们,有拔萝卜的,有挖白菜的,有摘菜叶的,还有捣鼓红薯、洋姜的,他们装着袋子、扛着口袋、提着担笼……你来我往,熙熙攘攘,个个急急火火的。麦娃肩套皮绳拉苹果,车子走到上坡路,两腿挣得直划拉,头发梢梢都冒热气。二妞给她爸送米汤,看见麦娃难怅的样子不帮忙,还笑他是和衣洗澡的胖狗熊。碎娃们撅着屁股拔萝卜,“吭哧吭哧”得憋红了脸。白发的老婆婆也来凑热闹,看着年轻人咯嘣咯嘣嚼鲜脆,张着没牙的嘴巴干着急。莲嫂捡拾了一大堆菜叶子,她要回家窝酸黄菜。酸黄菜是北方冬日的打底菜。打搅团能烩酸汤,吃苞谷糁剁一碗,挤干、切碎,放上辣椒、香料,煎油一泼,香味隔了八家都能闻得着。大人忙,小孩跑,惹得花狗“四眼”莫名地吠。猛地,远处飞来一个红萝卜,吓得它哧溜一下就钻进了背篓里。
萝卜白菜收回家后,娘坐在草垫上,用菜刀细心地切着萝卜缨子白菜根,父亲悄然在后院挖窖坑。窖挖好后,一层菜一层土,封顶时弄几枝玉米秆竖立上面通通气。天落雪了,盖天盖地盖屋瓦,萝卜白菜窖儿还能找得到。红薯怕冻还娇气,父亲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放在竹篮里,生怕不小心碰破了皮。木楼上找出一根麻绳索,不急不缓地就把它送进了土井壁上的洞窝里。温热、湿润的地气中,不冻伤,也不霉烂。菜蔬们呆在窖洞里,你看着我,我望着你,新奇得就像待嫁的女子,静默地等待出闺的日子。
筛选后剩下的小萝卜,或腌,或晒,或焖肉,或包饺子,做法很多。小的时候,我很喜欢吃娘晒的萝卜干。娘把小萝卜切片后,就晾晒在屋瓦上。等它们蜷成了卷儿,开水一烫,挤干切碎,撒上辣面调料,热油一泼就可以吃了。萝卜干儿又筋又香,放学回来,拿上娘烤好的馒头,一口萝卜一口馍 ,再喝碗玉米粥或白菜萝卜汤,身上的寒气全不见了踪影。要是手脚冻肿了,娘还会用白萝卜熬水给我洗。那洗过的手脚,可是光滑又消肿的。
盘点完大半年的收获,收藏好一窖的喜悦,冬闲下来的人们,就开始梳理心头的紧迫事。有的准备为儿女办婚事,有的准备添置新家当,有的准备开春筑新屋……少了哪样,庄户人的日子都没成色。娘推门听听风,摸摸捶布石上的冷露,就开始整理过冬的衣袜鞋帽了。就着灯火,她一会儿用布比量我的身高,一会儿让我试穿新棉鞋。忙活半天欣喜地说,我儿长高了!父亲抽着烟斗,喜忧参半:“个子长高了,能拉架子车、砍玉米秆了,也快盖房娶媳妇了。”临末,还在吐出的烟圈上挂了个重重的“咳”字。
冬藏是乡村众多镜头的一个片段。在寒冷即将来临的时候,父亲藏了满足,娘藏了期盼,我藏了一生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