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黑透,门改户抱起一块石头缠到腰上,咕咚一声,跳入了冰冷的护城河。
咋就闹大了?
你真的不明白?那会影响到你的官帽子,还会影响到黑妞儿,那沣峪大队的炸药,肯定是她倒卖出去的。
你咋还能肯定?
不瞒你说,我给沣峪大队卖过一饭盒炸药,村长说那东西好用,让我想办法多搞点,你想,还没等我搞到手,他们就炸了,那炸药会是谁卖的?肯定是黑妞儿啊,只有她有这个条件。
你想嫁祸于人?
不不,我想我是破罐子了,我可以把卖炸药的事揽到我身上,事故就一下简单了,也就不会有人追究了,让我姐进厂也就能说过去了。你好,我好,大家也好。
忽大年听到这话鄙夷地说:闹半天,你想跟我做一笔交易,想得不错啊!哈哈哈!朗朗的笑声如雷滚,冷峻中带着嘲讽。突然忽大年笑声戛止:你他妈的,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吗?门改户闻声抬头,脸上一阵抽搐,扑通一声跪下了,惊得旁边两个看守箭步上前,狠狠按住了他的肩膀,鼻涕泪水立刻流下一大摊。
忽大年一扭身甩袖子走了,听到背后咚咚的磕头声也没回头……
门改户在监狱关了半年,刑满释放那天步出铁门有点茫然。他当然想马上见到亲人,却拐进高楼村转了很久,直到天色朦胧才脱下线背心,跟一个乞丐换了顶黑檐帽,猥猥琐琐地溜进了长安街坊里。
那帽檐显然压得太低了,以至引起了路人侧目,脚下也有些踉跄,直到闪进了熟悉的楼门,听到姐姐斥责孩子声,才砰砰敲响了门板。姐姐拉开门见弟弟突然回家,竟吃惊地问:你咋回来了?未等回应又说:越狱潜逃,罪加一等啊。激得门改户真想骂人,你还知道个越狱潜逃?你弟弟是受够了狱头欺侮,坐足了刑期,才脱了号服的。可他刚刚坐定想端水杯,就听见咚咚的敲门声,未及回头就见连福身披风衣进来了。
门改户立刻意识到,此人是来追讨孽债的,毕竟自己与忽小月有过太多的纠葛,尽管没人追问那份美人鱼的大字报是谁所为,但人在做,天在看,何况自己成了劳改释放犯,人家不论怎样痛打落水狗,都会引来哗哗的掌声,以至那些遥远的龃龉,也集合着涌上了脑门,直搅得他心惊肉跳了。
他姐姐见状,把五个孩子赶进了小屋,拉过一只板凳让连福坐下,可还没等开口说话,那个一直嚷嚷离婚的兰花就扑了进来,抱住门改户就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哀号,只听那女人哭够了说:这半年,人不人,鬼不鬼,罪都遭够了。门改户自觉惭愧,擦去兰花泪痕,女人竟然抬头问:你回来了,还能再当主任吗?门改户苦苦一笑:还当主任呢!只要判了刑,哪怕判一天,肯定就开除了。女人沉吟一下,从衣兜掏出一张纸说:这套房子,已转到我名下了,下个月我要结婚,请你看在以前的情分上,早点把房子腾了吧!门改户一听愣怔了,不知该怎样回答。姐姐闻声恼了,一把揪住她衣领骂道:你要个屁房子,这房子是我门改户的,不是我弟的,我不签字,谁也拿不走!可那兰花也黑脸说:那我就告他冒名顶替,你俩一个也别想在长安混下去!
站在角落里的连福显然没料到,进门会看到如此难堪的一幕,始终木木地站着没搭腔,后来吵得声高了,才悲悯地呼出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一沓钱撇到床上。一屋人看看散乱的钞票,又看看撒钱人,不知为何慷慨。门改户扑身把钱抱到怀里,现在人是释放了,工作却丢了,即使回到乡下,也没土地可耕了,正煎熬以后日子咋过呢,猛见到一堆钞票,简直就是老天爷的恩赐啊!
扑通一声,他双膝跪地磕了三个响头,双手捧着钱忏悔道:连福啊,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忽小月,今天我都给你坦白了,在苏联的那封检举信是我写的,宣传栏上的大字报也是我贴的,可以说是我害死了忽小月,我不配拿你这些钱哪!但是,连福听罢,一撇嘴扭身走了,走到门口也不回头,却一字一顿地说:我也要告诉你,我不找你事,老天爷也要找你事,那三件青铜器上,有周公永宝的铭文,可你个混蛋都给磨掉了,你这是对周公的大不敬,也就是大逆不道。今天我来,也就要让你明白,你盗卖文物,是我告发的!
报应,是报应啊!门改户闻声一屁股瘫坐到地上,眼睛直愣愣看着空空的门框呆住了,手捧的钞票落到了地上。姐姐摇头说:他干吗要告你啊?不会吧?你进了牢房,还是他给借了五百块钱,日子才好不容易挺过来。门改户听着更恨得脑袋直往床头撞,姐姐慌忙抱住,脸上已是血肉模糊了。这时,那些钞票猛然被兰花抢走了,她竟然毫不客气地说:这些钱我给你娃攒着。说着拔腿便走,姐姐扑上去抓住她脖领骂:你个不要脸的货,要不是你在我摊上换衣穿,哪个男人会日你尻子?骂着骂着,两个女人便扭打起来,都死揪住对方头发,两颗头像粘到了一起,地上头发一绺一绺的。
这天晚上,悔恨难当的门改户步子沉重地出去了,一直走到长安厂大门,远远看着大门里熟悉的办公楼,好像胆怯警卫手上的钢枪没敢过去。其实,是巨大的落差和对前途的虚茫,让以前浮在人上的释放犯手足无措了。而且他从小就听乡亲说过周公是个大王,是道观里的大神,自己冒犯了大神,那以后还能有好啊?后来,他一直走到了古城墙下,沿着一条踏出的小道踽踽徘徊,显然思绪纷杂悔恨交加,眼眶的泪水似已流尽,看上去空洞而又恐惧。
当夜色黑透,他抱起一块石头缠到腰上,咕咚一声,跳入了冰冷的护城河。
多年以后人们清理淤道,发现了一具白骨森森的沉河人尸体,却始终没能查明这个人的名字。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