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井其实不是井,是菜园。种菜需要水,要水就得有井,于是杨村人就把菜园叫“菜井”。叫成“菜井”还有另一个意思:大。菜井比菜园要大。杨村有种菜的传统,祖辈都种菜,县志上都有记载,“红白萝卜大杨村”,所以菜井的面积更大些,有二三十亩。
这二三十亩大的菜井在村东,叫东井。俗话说,丑妻近地家中宝,东井就是近地,干活方便,送粪近,抬脚就到,确实是宝。
务菜的都是上年纪的老人,细心,有经验,知道什么时候种什么,也知道什么时候该干什么。菜井上一般固定一个人,晚上也住在井旁的庵子里;还有一个副手,白天去晚上不去。固定的那个人除了回家吃饭,春夏秋三季都在菜井上,怕贼偷。平时活儿多了,就告诉队长,队长就派些妇女,拔苗呀,拔草呀;活儿少了,就自己干。
那时候,杨村的菜井上只种应季的菜蔬,葱、韭菜、芹菜、黄瓜、西红柿等十多种。不过,那么多的菜,在我们几个眼里,只有两种菜:黄瓜、西红柿,还有种在菜井旁边的西瓜。
因为这些都可以偷。
有一年,菜井上的黄瓜就要开园了,很多人家都等着吃个新鲜,务菜的九爷也早早给队长打了招呼。可就在前一个夜里,我们四个哈娃将黄瓜园洗劫一空。害得务菜的九爷很长时间在村人跟前都没面子。
印象中,东井的时候,九爷一直在务菜,北街的三爷是副手。九爷个子不高,腰很直,黑,话很少。三爷的个子很高,有点驼背,每天都能看到他迈着大步挎着提笼从街上经过。
大约在七十年代中期,关中地区流行打辐射井,杨村就在东井那里打。那时打井主要靠人力,唯一的机械是架卷扬机,往上吊土向下送砖都靠卷扬机。但是,向下送砖的时候,出了件大事,一块砖掉了下去,砸到了正施工的一个人头上,人就那么没了,连句话都没有留下。他是九爷的远房侄子,出了这事九爷就不在菜井上干了,队里也把菜井挪到了村南,人们就叫南井。东门口的大爷接了九爷的班,我爷爷给他当帮手。
南井有个缺点,离村子远,但对我们这群猪嫌狗不爱的碎仔却是好事。东井离村子近,离大路近,瓜菜熟了,想下手却不容易;南井偏,背,很少有人经过,所以,瓜菜熟了,下起手来就很容易。而且,南井旁边地多,村上的西瓜地围着菜井转。而且,因为瓜地和菜井近,务瓜的和务菜的就互相利用:我回屋吃饭,你照看一下瓜地;你回屋吃饭,我照看着菜井。一天晌午,瓜园的十四爷回去吃饭了,瓜园就托付给了菜井的大爷。大爷很有责任心,快七十岁的人了,隔几分钟就从庵子出来,瞄瞄瓜地这边。当时我和一个同伴正埋伏在西瓜地南边的玉米地里。大爷虽然上了年纪,我们也知道他追不上我们,但即使这样也不能当着他的面去明抢,和土匪没有两样,我们就趴在玉米地里等着。大爷到底上了年纪,那么热的天还穿着两件衣服,里面是白褂子,扣着扣子,外面是黑夹袄,畅着怀。这样,机会就来了,大爷的白褂子转过去了,我们就快速地匍匐前进;白褂子转过来了,我们就继续地趴着。到了西瓜地里,一人瞄两个大西瓜,也不知生熟,摘下来就准备滚着瓜撤退,一个先撤,另一个就盯着大爷的白褂子发指令。就这样,我俩神不知鬼不觉地撤退到了玉米地里。但是问题来了,一人两个大西瓜抱不动,就商量了一下,决定一人先抱一个,另一个先留着,但不能留在玉米地里,说不定下午就被别人看见抱走了。我俩自作聪明地认为“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于是就决定把西瓜留在紧靠玉米地的辣子地里。这样盘算好了,就把两个二三十斤重的西瓜藏了进去,然后,一人抱着一个西瓜穿过玉米地,又穿过了乾兴公路,到了渠岸东,距离很远却可以清楚地看到那边的动静。然后,我俩一下午拼着小命吃西瓜,吃一阵尿一阵,尿一阵吃一阵。终于吃得差不多了,就开始惦记存货。说来也巧,因为辣子还嫩,大爷和我爷爷很少去那块地,但那天傍晚,我们却看到了极不情愿的一幕:先是大爷去了辣子地里,在一个地方停下来,驻足看了看,我们的心就揪在了一起,然后见他又回到了庵子里,我们就松了一口气,但很快又看到我爷爷跟着大爷又一起出来,两人直奔那块地。我说:完了。果然完了,他们过去看了一下,又回到了庵子里,一人挎着一个提笼到了辣子地。虽然隔着老远,但从他们用力的动作来判断,那绝对是装西瓜的动作。果然,那天晚上我们全家人围着桌子吃饭时,爷爷说:“不知道谁家的瓜怂娃把瓜藏到辣子地里。老大说,你屋里人多,你拿个大的。”说完,爷爷还开心地笑了一下。因为有西瓜吃,我们姐弟几个都很高兴,他们吃得很开心,而我只吃了一块。二姐说:“咋,今儿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我说:“肚子疼,不想吃。”是心疼,因为那两个大西瓜原打算明天才好好享用的,唉!
几十年过去了,当年东井上的九爷、三爷,南井上的大爷,还有我爷爷,都已经去世了多年了。东井和南井上,人们还种菜,种大棚菜,一家一户地种,一年四季人们都很忙碌。不过,现在再没有半大的孩子去偷西瓜黄瓜西红柿了。人们说,那些碎仔都忙着做作业,哪儿还有时间弄那事?听上去,多少还有点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