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哥打来电话说母亲在院子跌了一跤,右腿崴了,走路一瘸一拐的。电话铃声响起的时候,我正在西安参加一次学科研讨会。我就纳闷了,上周我去老家看望母亲,母亲还滔滔不绝地给我讲她在院子开垦了一块菜地,待到明年,我就能吃上她种下的菜了。母亲在向我说起她的菜地的时刻,那自豪的样子好似她获得的某项重大的成就,神采奕奕的,精神饱满的,我好高兴。不过,高兴归高兴,高兴过头了,落下来就是疼了。
我向领导请假,然后乘坐市内公交一路,心急火燎地奔赴西安至丹凤的汽车站。坐上车,心情才稍稍镇静下来。我闭上眼想要在车上休憩会儿,此刻电话铃声再次响了起来,堂哥远在丹凤的声音蹙迫极了,他说母亲不知怎么就晕厥了。我坐不住了,心里惶惶得厉害,握电话的手抖抖索索的。此时,我虽然远在西安,心却回到了母亲的身边,归心似箭啊。
当我忧心忡忡地到达丹凤县医院三楼抢救室的时候,母亲已经躺在了病床上,一头白发乱蓬蓬地爬满在脸庞,脸色黯晦苍白,往日的微笑消失殆尽。我情不自禁泪水汪满了双眼。一个美女医生拿着一支粗大的针管,是敞亮空明的那种,这是要给母亲静脉输液啊。病房里很安静,仅有液体流动的声音,滴滴答答的,一滴连着一滴缓缓流进了母亲的血液里。我仔细瞧瞧美女医生手中的针管,“腹中空空”的轮廓,粗大的针头,浑圆的外形,不是要给母亲输液,而是要从母亲的后背扎进去。
母亲胸腔积液很长时间了。行走不便,跌倒在地,以致意识模糊昏厥,这全是积液惹的祸。我寻思着,母亲的性情开朗而朴实,母亲的心胸豁达而坚韧,那么笑口常开、热情洋溢的一个人,说病就病了。我甚至自嘲起来,我回家的日子可以掐指头计算,陪伴母亲的时间可以用分钟计算,怎么就不去关心母亲的身体呢?
针头被美女医生拿捏得稳稳的、准准的,缓缓地刺进了母亲的后背,我顿时感觉到了疼痛。针虽然刺进了母亲的体内,我却感觉像是刺进了我的心里,疼痛伴随着房间中的沉寂像一把刀一样剜疼了我的魂。
我的脑海涌出许多莫名其妙的想法,情愿躺在病床上的是我。母亲养育了我,教会我快乐地成长,我要用我健康的身体置换她的病体,这是母亲的儿子的本分;我情愿那个针头刺在我的身体上,用我的疼来代替母亲撑受不了的痛,这应该亦是一个母亲的孩子理应做的。不过,是不可能做到的。
医生们对母亲的胸腔积液做了认真仔细的研判,一致合议的结果:母亲活着的时日不多了。医生给出了合理化建议,在医院观察治疗一段时间,待病情稳定之后,让母亲回家休养。
我盘算了一下时间,时光进入腊月了,街道上的行人多了起来,人来车往的,各种叫卖的声音此起彼伏。新年的钟声即将敲响,种种令人振奋而欢快的声音还是唤醒了沉睡的母亲,她一骨碌从钢架床上爬起来,双眼炯炯有神。似乎她又一次神采奕奕了。我搀扶着她,让她凑近病房的窗口瞧瞧熙熙攘攘的街道,看看街道上来来去去的身影。未承想,她伫立了一会儿悄声说,带我回家吧,还要准备年货呢。
按照乡下的风俗,是要为大病归来的母亲接风洗尘的,洗去一身的病垢,期盼母亲百病祛尽。我的姐姐在城里买了母亲喜爱的蔬菜,早早地做了一桌子美味佳肴。我搀扶着孱弱的母亲,母亲身体颤颤巍巍的,蹒跚的样子让人心痛。母亲坐在一只绵软的木墩上,浑浊的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饭桌上的白馒头。短暂地顿了一会儿,母亲用手抓了一只放进怀里,然后又抓了一只放进怀里。姐姐低下头问,妈,馒头好好的为什么要揣进怀中?母亲紧紧抓着两个馒头,雾蒙蒙地说,替小弥拿的,他还在饿着肚子呢。
小弥是我的乳名。我瞅着白发苍苍的母亲,泪水抑制不住地汪了双眼。
又是一年的腊月,我再一次回到家乡,看着那个空荡荡的老屋,看着母亲留下的物件,我的心里涌满了无尽的悲伤和思念。
毕竟,母亲活着的时候,我陪伴她的时间太少了,少得让我经常揪心得厉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