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保长迷迷糊糊,似睡非睡,完全处于一种无意识之中,随着心中涌起的一阵阵波涛,他的心头都会进出一浪接一浪灼热的气息,使似睡未睡、打着寒噤的他,被这强硬的充满生命的复活琼浆彻底融化了,这一股热气进入他的喉管,新欲望的波浪灌饱了他的每一个细胞。他觉得自己要爆炸了,想要呐喊,但他只能咿呀出几个没有任何意义的词语。窗棂上的麻纸随着彻夜不息的落山风满屋子乱飞,在放荡不羁的风的恣肆脚步中,他看见了依然一袭长袍但面容模糊的三叔,他看见了依然扎着羊角小辫却满脸悲戚的王芸,他也看见了挂满勋章却手脚不全满身鲜血的王文,他还看见了穿着挺括惹眼将校呢的帖礼志正骑着高头大马缓缓地向书房沟他们老帖家的牌坊走来……摇摇晃晃中他看见自己最不放心、最为牵挂的王武在书房沟的西二塬上朝着他飞奔着、叫嚷着:
“娘、爹,我们回来了。”
“娘、爹,你们在哪里,咋不回声哩?”
王茂德在铺着苇席和褥子的宽宽的土炕上翻滚着,一身身的冷汗完全浸透了他,感觉自己仿佛是被索命小鬼缠了重重铁链,越抖动身子越沉重,天昏地暗中,他被一阵刺耳的枪声惊醒了。
“老爷、老爷,日本人投降了!”
在王保长满身大汗,像从河里捞起的溺水者刚跳到堂屋的脚地似的时候,姜财儿已经上气不接下气,蹿到惊魂未定满心懊恼的王茂德面前。
“姜管家,你说什么,什么投降了?”
王大保长依然沉浸在余波未尽的噩梦之中,心头对姜财儿竟然滋生出一股莫名的感激来。
“老爷,日本人投降了。龙泉寺的大操场上学生娃都疯了,洋学生们个个打着小红旗,穿得过年似的正扭秧歌哩,刘家春和他的校卫队放着乱枪,准备集合学生去田家坡车站庆贺哩。”
“日本人投降了?怎么说投降就投降,一点儿苗头都没有?投降了好,投降了好。”
王大保长自言自语地嘟囔着,脸上并没有显出由从天而降的惊喜所滋生的一丁点儿喜悦。
姜财儿瞅着一脸沉静的主子,满腹狐疑,老爷的三个孩子和打日本人都有着关联,怎么日本人投降了,老爷竟然没有一点儿高兴之情?看着主子一脸心思的恓惶样儿,姜财儿也不由自主地揣测起来。
“老爷,日本人投降了,您不去田家坡车站看热闹?这下可好,小姐和少爷们可就安全了。”
“老爷,您若去,我叫弟兄们准备一下,陪您去。”
看着在堂屋脚地的方砖上来回踱步一言不发的王保长,姜管家试探着。
“姜管家,我不去了。你要去就叫上几个弟兄去看看。”
王保长轻轻地探了探身,冷冷地说着。
“老爷,那您休息着,我现在就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太太,叫她也高兴高兴。”
姜财儿知趣地转身准备离去。
“姜管家,你忙你的去吧,不要告诉贱内,叫她一个人待着吧。”
王保长很随意的一句话把刚才还自鸣得意的姜管家惊了个半死,在门槛外足足思谋了有几分钟,太太为了孩子们都熬煎得没有一点儿人样,连初一、十五去龙泉寺上香的劲儿都没有了,头发枯槁稀疏,怎么就不叫告诉太太呢?在江湖上闯荡了一辈子的姜财儿,竟然也遇到了解不开的疙瘩。太太再这么折腾下去还能有几天活头,不让把这么悦人的消息告诉太太,老爷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呢?自命不凡的姜管家思忖了半天,跺了两下脚,唉了一声,百思不得其解地走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