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雪总是下在腊月口里,最好是腊月一开门,一场泼天大雪就涌到大门口,勤快的人家大清早一开门就和雪墙撞个满怀。好雪是福,这样的人家撞早福。大口呼吸清冽雪气的老人家,一定会冲着天地间的雪神仙鞠个深躬,他知道下一年的盼想已然随雪落到地上了,雪大如席,叮当作响,就像是银钱在腰包里撞荡,粮食在躺柜里哗啦啦响。
腊月是做梦的月份,就算是觉越来越少的老人家,也要睡到太阳照出雪的反光咣咣敲打老屋子的格子窗。然后眯着眼看晨光一点点一股股一道道在窗台上、地砖上、老式大立柜和八仙桌上、石灰墙鲤鱼娃娃的年画上,变着光的花样玩万花筒,光尘蓬蓬像乱蜂飞,到处都是光的剪影。这样看着想着老人家就起身了,他身体健旺,四肢有力,双眼已被晨光擦洗得清爽无比,他一起身整个老屋子都醒了,跟着呼吸起来了。
老院子后头传来一片咩咩的羊叫唤声。那是羊睡醒打哈欠声,一只感染一只,一群羊叫清冷的雪气痒着嗓子了,集体大声咳嗽。老人家也听出是羊饿了唤叫主人快些添早料的怨气声,羊喂出情分了脾气也大。老人家不急。羊圈草料棚里,干苜蓿和干黄豆壳子,满满囤囤一百只羊也能吃到春草长满山山岭岭沟沟岸岸,让羊喊一喊叫一叫,那也是腾胃口,让羊们挤一挤蹭一蹭,倒倒身子,动动蹄子,撒撒羊粪蛋,也是做羊早操,叫羊有了一天的好心情,吃啥都香,吃多少长多少。老人家常这样奇怪念想,不禁就笑出声来,他听到自己的笑声就是撒羊粪蛋儿,是羊大夫撒自制的中药丸子,就是一阵有劲道的羊咩咩声,那一听就是一只老羊,一只率领百只羊过日月的头羊,羊胡子都红透了,蹄壳子都包浆成青铜了,羊咩声都成神仙腔了。
一百多只大羊小羊,在两间分开的羊圈里骚动,远看羊们已然融化在雪光中,连土墙茅草揎顶的羊圈都长成个大雪堡,要不是向南的木栅栏还标记这是一间乡下老式的宽宽大大的羊圈,连老人家自己一眼也有些恍惚。羊圈是三大间,一间关大羊,一间关母羊小羊,一间囤草料,向阳,通透,羊群兴旺,财气熏天。老人家操起大扬杈,把苜蓿和黄豆壳两掺的草料扠进两个羊圈里,羊们立时就像卷云一般掩杀一堆,老人家不紧不慢向圈里扬草料,把草料均匀扬到四角和中间,挤挤挨挨的羊们就撵着草料慢慢散开了,围成五个小方阵。老人家仿佛被干草料的腥尘味呛到了,不禁连声咳嗽起来,一时脸红脖子粗,一时又眼泪花花直抹。羊群好像也被感染,一片声跟着发出吭吭的咳声,肖似上年纪的人,把老人家都逗笑了。
这是我老家刚进入腊月的一场大雪,我在千里之外用手机微信视频连线收看老家山村的白雪直播。直播人就是养羊的老人家,他是我少年时代的玩伴,从直播里看,他不是白胡子飘飘,老得像罗中立的《父亲》,他脸上干干净净,泛红铜色,一眼看出还不老。他身材短小扎扎实实,显得浑身有劲,举手抬足都还是个能干粗活笨活的庄稼把式。不过他早已不种庄稼了。他只在老家的山水间养羊,每年养一百多只羊,他养带角的白山羊、不带角的马头羊,也养黑白夹杂的花羊,还有布尔山羊与巴山白山羊的杂交羊。到了冬腊月,城里回民街的羊贩子就上山到老人家羊圈赶羊,老人家一口价,羊贩子不还价,都是山上山下的公道价,还了就生分了。在腊月清冷而厚道的天气里,天再高也高不过人高兴,山再深也深不过人亲近,每年城里进山的羊贩子们,都要自带酒菜与老人家在熊熊旺烧的火塘前,喝一场透墒酒,老人家必然杀一腔中不溜的肥羊,炖一锅羊血羊杂汤,炒一大盘子酸辣子木耳香葱爆羊腿肉。这个向晚畅饮的快意令人难忘,面对山神一样让人起敬的羊神仙,羊贩子们把一年金贵的喜兴都留在山上了。
老人家现在的镜头从羊圈转到雪坡,这是老院子门前的一面慢坡,小地名叫小坡,过去是村里一等牛工地,长丰产的苞谷、洋芋、黄豆和小麦。满眼白雪,天地透亮,老人家给我指点远处近处四周那白雪下面,哪里种的菜蔬,它们都是老品种。老人家的院子,一年中除了三天年节,每天都会炊烟升起,像给这空空的老村升旗守家,宣示老家的生机。
山里空阔的山场谷地是羊的欢乐场,那是连坡带沟的竹灌林,也是几十亩上百亩的撂荒地,我少年玩伴麾下的白山羊已是很有名气。那是新鲜羊草和家种的苜蓿、葟竹草、黄豆壳子喂养的,是一个腊月用苞谷麸皮、小颗黄豆催肥的,是有青草香气的羊肉,是把腮帮子嚼得酸痛的上等羊肉!老院子四周的当家地种着苜蓿、葟竹草,一收好多年,春夏种苞谷黄豆,一片几十亩,夏秋收完干草,就放羊进地鲜吃,哪年时令不好苞谷秋封了,干脆铡碎了做羊的青贮饲料,羊吃得白沫喧天,对老人家一片声赞美。
每年到除夕,老人家才下山。给羊圈上足三天的草料,水槽灌满三天的饮水,扎好羊圈的大门,检查栅栏的松紧,他很放心让他的羊留守在山上,他说那些羊自己能当家。他一把锁锁上院门,另一把锁锁上羊圈门,这就如同他还在山上,过路的风也明白老人家的意思了。况且老人家还留下那只跟了他上十年的拦羊狗、看门狗、撵兔子野鸡狗,忠诚的狗守在院子里,醒时盯着紧闭的院门,眯盹时耳朵听着过路的风。
老人家是进城后第二年春上,背起被窝锅碗刀勺又回到山上的老院子开始养羊的。不几年陆续又有老人也回到山上,他们种菜兴药材,种杂粮杂豆,定点卖给城里店铺和喜欢吃老品种的人家,但他们在山上不长住。他们敬佩羊老汉是山神,他的羊是一群小神,他家的老院子是山神庙,他们每上山都会给老人家捎带些城里新鲜的吃货,安康产的粮白酒,老街上五香果子铺的油炸花生米,抽空陪老人家说说油盐家常。老人家的儿女们也时常上趟山,给老人背些细米白面、油盐酱醋、点灯的煤油、三节手电的电池,更换充电宝。后来请人上山安了太阳能板发电,煤油灯和充电宝才退休。我每与老人家连线一次,就回到少年一次,在自由的山间奔跑,跑得黑汗长流,然后回到我祖父的家捧起大海碗风卷残云把自己撑成个大肚罗汉。
那时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少小的我在老家寄住过三年,我那养羊的少年玩伴那时已经是家里挣工分的劳力,他比我大五岁,姓杨,小名叫骆驼,矮小的个子,背还有点驼,成年后我曾笑他是单峰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