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早晨,我们一行在沉默中前行,一头扎进了德化的某个浅沟,走近了尾林古窑。
风有些冷,阳光洒在风化的黄土上。瑟瑟发抖中,我心底有着走进历史深处的兴奋。古窑顺着山坡,像龙身一样,一段接一段地爬向高处。火从沟底的灶洞燃起,蹿向高处,烧遍全身。如今,窑顶早已塌陷在泥土中,窑身勉强被发掘出来,呈现出宋元与明清的不同格局。两边的土坡上,密密麻麻的陶瓷碎片,像海边的砾石一样,记录着先辈们历经千年的孜孜追求。
德化现已发现的古窑中,仍有三个烟火未断。明晃晃的阳光下,一面屋顶上青黑色的小瓦,像龙鳞一样,仍在为月记古窑遮风挡雨。低头钻进窑洞,借着南侧观察孔中射进的几道阳光,看到窑体上泛出的琥珀色,是已经固化的油烟。弧型窑底下,堆着一摞又一摞棕红色的陶盆,里面装着宝贝似的陶坯。我弯腰端起一个陶盆,抬头的那一瞬间,猛然觉得这浅浅的窑洞里,有着教堂般的庄严和幽深。
古窑仍然在烧柴火,沿用老做法,是德化陶业的活化石。头一个窑口点火后,火苗和热气会冲向高处。为了最大程度利用好热能,两三个小时后,烧窑师傅们会给第三个窑洞里投进木柴,让它们燃烧起来。一个间隔一个,等到所有窑洞都烧起火来,它就真成了一条火龙。戴云山的高岭土,铁的含量较少,才有了天赐的白胎,有了德化瓷特殊的基因。源于土,成于火。上千度的烈火和高温烧出的,要么是不可想象的神品,要么是不忍一睹的残品。“七分天注定,三分靠打拼”,再有经验的大师傅都不敢夸海口。日复一日,一代一代,他们只是多了失败后从头再来的勇气、坚韧和经验。
近一米长的劈柴堆在窑口外,散发着浓郁的木香。阳光照在小山一样的柴堆上,似乎在为它们注入能量,也在对它们默默嘱咐。抚摸着浸透岁月和风雨的窑砖,我们来到半坡上的一个柴堆前,看到木架上摆放着做好的陶坯。一排排小盏小杯、大盘大碗,个个粉嘟嘟的,像初生的婴儿一样娇嫩。它们期待着新生,又在忐忑地等待着未知的命运。两个师傅小心地把它们装进陶盆里,像父亲为冒雪出行的孩子穿戴好厚厚的衣帽。逆光中,师傅的神情那样庄重,陶娃娃们则一脸紧张。一位老窑工弯腰从窑口走了过来,伸手端起一摞陶盆,转身又走了进去。大半生里,他一直在这窑口进进出出,见证了无数次的成败。有些成功比他得了儿子还让人欢喜,有些失败则像刻骨一样长久扎痛。在电窑普及的今天,他们这么大费人力物力坚守,心中一定有着对柴窑近乎迷信般的执念,相信这种天地人的原始结合,能烧制出富有生命和灵气的佳品。
从零乱的窑场,到殿堂般的展馆,我们只用了短短的一刻钟,一件平常的陶瓷却要经过九九八十一难。明代是德化白陶的高光时刻,何朝宗的渡海观音,从造型到神情,从质地到光泽,创造了不可复制的神奇。永不停步的德化人,不断传承洁白如雪、湿润似玉、胎薄如纸的白瓷基因,坚守庄重不失灵巧、恬静不乏灵动、极简不缺丰富的审美理念,慧心巧手,挑战极限。新一代制瓷大师创造出的精品,如一抹凝脂,风吹可破,似一片白玉,光影可透,飘飘长裙以瓷为纱,盈盈花瓣随风轻摇。痴痴地看着一位白玉般的“女子”时,我真的相信,她会转过头来,莞尔一笑。
“海丝”起点上的泉州人,一向有着包容开放的心态。德化制瓷人守着传统的根,紧跟时代的潮,在大繁荣中推动大发展。顺美陶瓷展馆里,唯白为美的德化陶瓷,幻化成迪士尼式的魔幻世界,花花绿绿,多姿多彩。从冰墩墩,到米老鼠,到七个小矮人,到Kitty猫等,满足全世界儿童的需求,把生意做到了五大洲。凭着烟火之城的敏感,他们捕捉快消时代的风向,开发出轻便灵巧、让人心动的户外用品,让“中国白”从书斋雅室,走向更广阔的天地。
中国人的生活离不开瓷,无论手工还是机器做的,都是人们用心创造的。虽是匆匆打卡,归来再端起一个碗、一个杯子时,“方知日用寻常品,曾费劳工无限心。”月记古窑口,冬日阳光下,那个老人端陶坯的影子一直亮在我的心里,那双粗糙的又红又黑的手,映在粉白色的大盘边,格外突出,特别醒目。
那一晚,梦里的心空,如海边的夜空,清澈又深邃。顶着接近圆满的明月,我似乎又走在古窑的边上,踩着泥土中的碎片,听着来自历史深处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