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 赵孟頫 《古木竹石图》 绢本水墨 108.2cm×48.8cm 故宫博物院藏
〔明〕 董其昌 《墨卷传衣图》 纸本水墨 101.5cm×46.3cm 1623年 故宫博物院藏
〔清〕 石涛 《山水清音图》 纸本水墨 102.5cm×42.4cm 上海博物馆藏
〔明〕 文徵明 《兰石扇页》 纸本水墨 18.7cm×54.2cm 故宫博物院藏 石守谦,1951年生,艺术史研究者,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博士。曾任台湾大学艺术史研究所教授兼所长、台北故宫博物院院长等职。他是台湾新艺术史研究的开创者,以文化史的角度研究绘画取得了很多成就,出版有《从风格到画意:反思中国美术史》《风格与世变:中国绘画十论》等著作。
郑诗亮:您曾经提到,文人画的定义是很多样的,比如,滕固就从风格入手,对文人画加以定义,不关心社会性因素,而俞剑华看重的是文人画的社会性因素,强调文人画是文人作的画,是不为宫廷服务、只为自己娱乐的画。在您看来,应该怎么理解文人画,再更进一步,如何理解文人传统、文人趣味?
石守谦:按我的理解,文人画就是永远的前卫精神。前卫就是我前面说的,是抗拒,对权势的抗拒。到了董其昌的时代,宫廷艺术的势力已经很微弱,文人艺术已经很发达了。董其昌就不反宫廷艺术,转而去反假文人艺术,也就是媚俗的艺术。因为他那个时代很商业化,商业经济开始出现,社会上有了很多有钱的商人。这些新贵就要附庸风雅。这些新贵其实也不错,很有学习艺术的意愿,但是他们人太多,人太多就成了问题。所以,文人艺术就特别要前卫一点,要把很多东西从文人圈里划出去:你这是附庸风雅,你不算。董其昌特别强调假文雅和真文雅的区别,他的画是很前卫的,增加了欣赏他的画的难度。他认为这才是真正的艺术。
郑诗亮:文人画发展到了董其昌这个阶段,他开始为文人画建立谱系,这也算是一种“划出去”吧。
石守谦:建立谱系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风格上一定要和流行的不同,这就是前卫。沈周、文徵明的风格,当时很多职业画家学学也就会了。这些职业画家也画山水画,学的也是元四家,画上面要诗也有诗,找来唐诗题一题就可以了,他们画出来的画,表面上看起来也很文人。董其昌对这些画家很不满,他要创造一种跟当时流行的不一样的古拙风格,要复古。他的风格最特别的地方是,看起来很简单,实际上很古老,但又非常前卫,几乎是抽象艺术。他画出来的树石山水,与外头的风景是完全不一样的。什么叫做前卫的风格,其实不需要定义,最简单来说,就是和时下流行的不一样,喜欢的人越少越好,看懂的人越少越好,故意要考你。
郑诗亮:说到“与时下不一样”的前卫精神,赵孟頫是被视作文人画的大宗师的。但恰恰是赵孟頫将文人画的风格程式化、典型化了,把本来强调个性、独创性的文人画,变成了大家都可以学习的东西。我们可不可以这样理解,这是因为当时汉人的文化传统面临外来游牧文化的冲击,赵孟頫采取这样的“简化”处理,是为了尽可能广泛地传播传统艺术,有意识地维系文化传统?
石守谦:什么事情都是有两面性的。这次参加宋画研讨会的时候,我的报告《一二零零年前后的中国北方山水画——兼论其与金代士人文化之互动》也谈到这个问题。金代的士人到后来最关心的,也是要拯救他们的文化,这个文化不是一般的文化,而是“我们的文化”,也就是属于士人的文化。赵孟頫那个时代的江南士人也遭受到和金一样的命运,所有的士人都想方设法地要保住属于文人的文化。他们提供了一个模式,就是想方设法地成立学校,以授课的形式,把文化典范传承下去。从这个角度来说,赵孟頫把文人画程式化或者说可操作化,是非常重要的一步。当时的文人传统已经岌岌可危了,他们不像后来的董其昌嫌人太多了,而是唯恐人不够多,需要赶紧把大家聚合在一起,互帮互助,因为外人不会帮助他们,内聚力很重要。
但就像你说的,内聚以后,或者说风格程式化以后,是不是会变成重复操作呢?艺术是不是就会失去生命呢?当然是有可能的,但这不是文人画所特有的问题,或者说这不是赵孟頫制造出来的问题,而是任何一种艺术风格发展必然碰到的、不可逃避的问题。一种风格一旦想要被学习,就一定要把它简化。毕加索可以学吗?可以学啊,只要把他的风格简化就好了,要不然抽象画或者立体主义怎么会发展呢?一定有这个过程。发展一段时间以后,在有的人手中,这种风格就僵化起来了,但也一定会有人创造性地从僵化的风格里走出来,而不会受到拘束。所以赵孟頫之后,元四家马上就有了新的东西,他们都是赵孟頫的学生或者徒孙——王蒙就是赵孟頫的外孙,王蒙就没有受到赵孟頫的限制,他可是从小受外祖父家法熏陶的,但是没关系,好的艺术家不会受到这种限制。这是历史的经验告诉我们的。
郑诗亮:您的意思是说,只有俗手才会被某种固定的风格所限制,巨匠总会想办法挣脱出来,创造新的风格。
石守谦:可以这样说。其实这不是天分的问题,商业化的影响也很重要,今天的艺术尤其是这样。艺术为什么惧怕商业化,就是因为商业化会导致一再重复,艺术和重复是无法并存的。现在有很多商业化的后遗症。打个比方来说,我是一个买家,我喜欢某位画家的画,但是我只要他最出名的东西,比如上次有张画卖了一百多万,我请他再画同样的一张给我,因为我希望自己这张画能卖到与上次同样的价格。如果这位画家用新的风格来画,就会引起我的疑虑,担心别人不认识是这位画家的画,也就是说,市场会不接受。市场会反过来要求画家怎样创作,这是很可怕的事情。历史经验一再地告诉我们,一种艺术风格的僵化有很多可能性,比如现在最突出的就是商业化,尤其是二十一世纪中国崛起,商业化的压力也就越来越明显。
郑诗亮:可不可以这样理解,无论是赵孟頫强调文人画的可操作性或者说公共性,还是沈周、文徵明强调文人画的私人性或者说独创性,都和时代的变迁有关?沈周、文徵明所遇到的时代的问题,已经和赵孟頫不同,他们比较头疼的是发达的商业的影响,所以强调私人性、独创性,去抗衡商业化。
石
守谦:我有一篇文章写沈周的应酬画。一提应酬画,大家都觉得不好,应人之托嘛,肯定画得不用心。对不起,不用心的画,并不是沈周好的应酬画。沈周的画都是应酬画,都是给朋友画的,不收钱的嘛。文人画本来就有应酬的意味,但是应酬并不一定将画的品质弱化或者庸俗化。艺术家会有意反抗这种东西,他知道不要重复,尤其是给他的好朋友画的时候,比如为了庆祝某个朋友的生日,他就画得特别好。文人画其实都是应酬画,但还是有很多精彩的作品。艺术家本来就面对应酬的压力,你表现得好与坏,都体现在作品上。假如艺术家九成以上作品都是重复敷衍,他就会被历史淘汰,这是可以肯定的。
有一个非常值得注意的现象,就是:优秀的艺术家要跟历史上伟大的艺术家相抗衡,除了和当代的艺术家抗衡,他还要从传统里找一个敌人跟他竞争,这才会让他的艺术进步。所以有历史感是很重要的,如果现在哪位艺术家完全没有历史感的话,你会替他担心。
这个问题,也不需要讲得太抽象。艺术家如果不知道他的敌人在哪里,艺术就活不下去。好的艺术家之间其实有一种竞争性、一种对抗性。苏轼是最好的书法家,他的学生黄庭坚也是非常了不起的书法家。黄庭坚就把苏轼当成他的敌人,虽然这是他的老师,他也非常敬重苏轼,但是在艺术上,黄庭坚是把苏轼当敌人来看待的。台北故宫博物院收藏的《黄州寒食帖》是苏轼最好的作品,非常清楚地表现了苏轼的风格,后面一段黄庭坚的跋,字写得比苏轼还要大,他在跋尾说:“它日东坡或见此书,应笑我于无佛处称尊也。”这段话的口气很谦虚,意思是我老师看到我,一定笑话我,说我是无佛处称尊。实际上黄庭坚在跟苏轼竞争。就是因为黄庭坚有了这样的敌人,他的字才写得好。
郑诗亮:到近现代之后,文人画的发展还没有停止,尤其是1949年之后的台湾,就刻意地推动文化传统的复兴运动。我注意到,江兆申去世的时候,甚至被称作文人画的最后一笔。台湾这样努力继承中华文化传统,似乎有些面对大陆的文化焦虑的意味。
石守谦:最开始因为大陆有“文革”,台湾就专门讲“文艺复兴”,这有政治上的考量。但是不管怎么样,台湾还是保留了部分文化传统,而且和台湾原有的文化传统合并起来发展。文人画在台湾,与传统不完全一样。有很保守的、强调继承的一面,比如写得很传统的书法。但是,它也吸引了很多的艺术家思考这个文人画的传统,尤其是年轻的一代。先是溥心畬,再是江兆申,江先生要是活着的话,已经九十岁了。接下来还有一些五六十岁、六七十岁的画家。
最近有一位很精彩的画家于彭刚刚过世,非常可惜,他画的可以说是一种新文人画,有意识地去追求文人画所讲究的拙趣,回到了文人的田园生活。他的画表面看起来很笨拙,表现的是一种不可能再有的文人田园生活,实际上他的生活就是那个样子,他穿的衣服就是他自己画里那样,他儿子小时候被他梳了一个画里那样的小辫子。他也不是重复古人,而是在现代过一种他认同的生活。他走的就是董其昌的路子。
董其昌的皴是非常简单的,叫直皴。像黄公望、赵孟頫的线条是非常多变的,很强调用笔的变化,董其昌的线条看上去很简单,但那种拙趣必须深入地体会。于彭的风格是故意的,看起来很简单,水墨的变化也没有那么细腻,但是追求拙的境界。他的空间绝对没有透视,看起来就像小孩一样,一个一个叠上去。这其实是文人画的一种新的表现,他跟大陆所谓新文人画不同。大陆的新文人画和于彭所追求的古拙不同调,我认为是另外一种发展。
台湾接着文人画出来的新的发展有好几拨,很丰富,单就讲水墨画的话,台湾这部分,我相信是值得一提的。
我举另外一个例子,就是江派。江兆申先生带了好几个学生,他们都是山水画家。我先不谈是否具有代表性,我就举我认识的两位画家作为例子。这两位就是专取台湾有关的风景做基础,然后把它与江兆申先生从明清的文人画里头熔铸出来的、属于文人画的笔墨风格相融合。他们也讲笔墨,但是他们的笔墨表现的都是他们在台湾看到的山水。台湾山区和大陆山区的风光有很大的不同,这样一来,他们对山水画的主题有了新的开发,也可以说是把台湾的本土性表现出来了。他们画出了中国传统山水画以前没有看到过的境界。
江派有一个学生叫李义弘,非常出色,也不年轻了,是台北艺术大学的教授,已经退休了。另外一个是我在台北故宫博物院的同事,叫许郭璜,比较年轻,现在大概六十出头吧。他也是江先生的弟子。因为长期在台北故宫博物院的缘故,所以和他的老师一样,研究了很多古今名作,像唐寅、仇英的画,还有南宋的名作。这些艺术传统自然地进入了他的画。他画出来的花莲山区的风光,其实是另外一种山水,我认为这种形式融合了南宋情调和台湾山水,非常的精彩。许郭璜非常淡泊名利,他定居花莲地区,自己天天到山上去看,天天画画。
山水画说起来很古老,其实如果你关注一下,就会发现,每一代画出来都有新的感觉,都有新的味道,因为他看到的山水已经不一样了。
我觉得文人画并没有结束,就像我前面说的,文人画是永远的前卫精神,不管画哪一种风格,就是不想跟以前一样。假如现在每个人都画抽象画,或者说画最流行的风格,有人仍然在画山水画,这样不是也很前卫的吗?像于彭那样,穿着奇怪的白布衫,穿着现代人不会去穿的布鞋,把他的小孩子的头发梳成小辫子,过着非当代的生活,故意地不当代,故意地不时髦,保存着一种拙的精神,这也是一种前卫。这就是一种文人画的继续,文人画没有最后一笔的问题。
(本文原载2014年11月30日《东方早报·上海书评》,采访人为郑诗亮,原题为《石守谦谈中国画的帝王品味与文人趣味》。本报转载时有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