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购得一本奇书。这书长长方方,红白相间,侧边盖有蓝色的肉质检验合格章,乍看就是刀油腻的肥肉块。更令人称奇的是,在封面、封底我没有找到书名。竖起书脊,才看到《肥肉》两个字。再翻看内文,篇
篇不离肥肉,真可谓表里如一。
书里的作者,沈昌文、钟叔河、苏童、李洱、麦家这样的大腕真不少,写的也多是过往事。为什么肥肉会让大家这么有兴趣?书的简介里有句话说得很中肯,“肥肉不仅仅是一种食物,它的背后更有一种记忆,可能是一个年代或者一段往事,也可能是现代社会的缩影。”其实,不仅是名家,以我的经历,
就对肉、对肥肉有话要说。
我9岁那年腊月,父亲大清早到公社收购站去交猪。为了方便自己离开办手续,他从睡梦中唤醒了我。听到要有肉吃了,我也乐于一块去。出门时,母亲撩着围裙追上来说:“和人家好好说说,给咱割刀油厚的。”父亲脚步顿了一下,低头拉着猪只顾走。肥肉可以炼油,炼的油可以炒菜、可以调味,撒上辣面,还可以夹热蒸馍。有肉吃,有油炼,一块肉能馨香一个正月,主妇们势必很上心。困难年代养猪主要靠草料、靠剩饭汤,猪长得瘦小不说,从小到大,往往需要十个月到一年饲养,猪也被称作“年猪”。为了过个红火年,村民们大都会集中到腊月交售猪。一年一次,肥肉应该是家家都向往得到的。
进收购站前,平日抠索的父亲在供销社买了包9分钱的羊群烟。收购站里,人喊猪叫,熙熙攘攘,收猪还没有开始。父亲拉过我,指了指一个站在水龙头边刷牙的人对我说:“去,给你叔把烟送过去。”那人膀大腰圆,袖口上沾着猪血,牙膏的白沫都流到了下巴上。我有点怕,怯生生地说:“叔,我爸给你一包烟。”那人抬高了手肘,我顺势将烟装在了他的衣兜里。不远处的父亲讪笑着,脸上满是恭维和谦卑,完全没了吆车赶牛的潇洒和英武。轮到验收我们的猪了,杀猪匠捏捏猪的背,拍拍猪的臀,嘴巴里咕噜咕噜不知说的啥,父亲额头上的汗都下来了。要知道,猪太瘦就交不了。好在那人磨叽完了,递给父亲一张纸条说:“去过秤吧。”父亲的腰才挺直了。
等待称重的过程又险象环生。担心猪太小,不够斤两,天没亮母亲就给猪煮了一盆精饲料。说是精料,无非是比往日多添了一把麸皮、半碗糠。目的是让猪多吃点够分量,甚至多卖点钱。来时猪的肚皮圆滚滚的,这会儿人多,半天上不了秤,又尿又拉的,一会儿肚子就像皮球放了气往进瘪,急得父亲直挠头皮子。突然有人喊:“15号,15号。”父亲连忙答着“到”,和我合力就把猪推上了称重的铁架子。谢天谢地,猪不多不少101斤,比收购指标多了根头发丝。背过人,父亲骂了句:“娘的,要是再拉泡屎尿,今年只能喝清汤了。”
算过账,父亲捏着钱,挤挪到了卖肉窗口。他伸进头说:“师傅,要二斤肥肉。”窗内弹出了一句话:“就你灵醒,好像你比别人多长个sa(头的意思)。”父亲挨了一闷锤,悻悻地提出来一刀肋条肉。回到家,母亲抱怨说:“让你买块肥肉都办不成。”父亲回敬道:“你以为我是队长、是售货员!”队长是干部,自然有特权。那时的售货员、杀猪匠也不能小觑,他们都是掌握特殊资源的人。走在街上,这个让茶、那个递烟,威风八面,父亲当然不能比。这个差别母亲掂量得来,也就无话可说了。
肉买回来了,我醒来,梦里都是油油的、香香的肥肉肉。但无论我怎么鼓噪,父亲母亲就是不炒肉。除夕夜的爆竹响起来了,父亲才很有仪式感地扎起围裙,磨好刀具,端来圈椅,坐在案边切肉。他一刀一刀切得很仔细,抽两锅旱烟就能完成的工作,他能消磨得燃尽一根香,仿佛那肉压根就不是二斤,而是二十斤。我强熬了一阵后就睡去了,到底没有提前吃上肉。多年后我问母亲这件事,她说:“早炒早吃完,出不了正月多恓惶。”我默然。
物质相对匮乏的年代,肥肉被赋予了幸福、温饱和富裕的含义,与今日人们的膳食追求和健康标准截然不同。邻居五叔喜欢吃肥肉,至今不改。一个热蒸馍,一碗油肉块,让他开心幸福地笑半天。我年年陪妻子回娘家,很多时候,她都愿意买块肉做礼物,不挑瘦的,专拣肥的。我知道她心里也有个结。孩子们要是撇嘴提意见,她会说:“你们是好日子过腻了。”换句话就是说,你们幸运没经过难,要感谢逢上了国家飞速发展的好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