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福叹口气说:我为啥不敢给你写信,就是怕连累你呀。
哈运来马上想到把劳改分子叫回来,当初连福制作的密封圈寿命三个月,这小子一定有诀窍掖着没传授。
连福如果回来会猫在哪儿呢?忽小月在食堂吃饭听到人议论,可她打听好多人都不知道连福的具体方位,后来她打菜碰见门改户询问,才知道狗东西已回来一周了,正猫在皮具房轧皮碗呢,这话从门大眼嘴里吐出来似乎有点不地道,但她顾不上计较,掉头就气汹汹跑去找人了。这个车间的任务是设备维修,工房内外等待维修的部件像残肢断臂,东一堆,西一堆,稍不注意就会碰伤膝盖脚趾,那个神秘的皮具组就在工房的西南角。忽小月怀揣小鹿赶过去,那道小门正好虚掩着,可那哈运来竟然站在一旁,她断定那个戴着蓝色鸭舌帽的背影就是连福,这家伙正煞有介事地给两个工人絮叨什么。
那俩人应该是给他配的徒弟吧?一个竟然是张大谝,这个从东北就跟上连福学徒的小伙子一心想出人头地,这次终于派上了用场,既可以实施对师傅的监控,又可以把皮碗绝活收入囊中。另一个叫什么张秋生,这小子后来总爱吹嘘学艺的经历,便被人起了绰号张小谝。这俩人都是机灵鬼,见了师傅恭敬得像两个小太监,端茶倒水,摇扇端凳,只差师傅拉屎给擦屁股了。
可是尽管如此,哈运来依然跑过来点拨:好好学啊,一窍不通,十年费功。连福则语速缓慢说:方铁桶先盛上菜油,再兑三分之一桐油,清洗牛皮须用高纯度医用酒精。
哈运来一边点头,一边又对连福说:请你回来是帮助工厂攻关的,咋你的皮碗那么紧啊?这话似乎有点下流,忽小月脸上隐红了,这密封环是牛皮做的,形状像漏底的大碗,工人把它说成皮碗完全是东北人的调皮话,现在让哈运来说出来,还是让姑娘感到难堪,以前连福在车子棚压住她亲热,就听他喘着粗气说像是轧皮碗,多糙的话啊。哈运来临走又说:攻关得连轴转,晚上就在皮具班打地铺。
后来,这大谝小谝,一个被支去医院领酒精了,一个被支去库房领桐油了,忽小月这才靠前怯怯叫了声连福,语调里明显含有羞涩。可连福缓慢转过头,坍陷的脸上没有展露熟悉的坏笑,目光竟恐惧地朝哈运来远去的背影瞥望,好像见面说什么也要许可,一双小眼睛眨巴两下就算回应了。
好端端一个人,多日不见咋变成了这样?
尽管两人没说几句话,但见到了久别的爱人,心里还是蛮舒坦的。第二天忽小月又来到皮具房,那扇小门居然关得紧紧的,敲了半天才拉开门闩。她后来明白,各班组的门下班都不上锁,唯独这间房门必须锁好才敢走,因为浸泡牛皮的溶液是菜籽油,以前连福在这儿做皮碗,掰开馒头,蘸上菜油,往热料上一搁,满车间香气四溢,后来工人们排队进来抹菜油,他只好给油桶倒了几勺桐油,谁再想占便宜烤油馍,就只能闻到一股橡胶味了,当然这些都是连福当年的杰作,如今他已垂头丧气无心调皮了。
忽小月每天固定的工作是早上给班组送报纸,这天她把最后一份报纸扔进一个窗口,就想去锻工房看连福干活。这个人干活似乎喜欢装模作样,咬着唇,眯着眼,先把一大张牛皮挑出来,剪成半圆,浸入盛油方桶,告诫泡上两天两夜再捞出来,然后按冲程直径切成一个个皮环。想不到选牛皮还那么考究,必须选小牛后臀的皮,如果直径不够需要拼接,就得把两块皮子茬口切成斜面,严丝合缝架到电炉上烤热,最后在压力机上碾压,一个圆圆的密封环才算成形了。连福说这都是跟德国人学的诀窍,那天老伊万过来把密封圈揉搓半天惊呼,这个连福可以去参加世界皮工大赛了。
听说你是跟德国鬼子学的?
哪儿呀,是我自己琢磨的。
佩服,国际水平!
那你给咱美言两句呗?
可那俩徒弟悄悄告诉师娘:他们也是这样操作的,但装到冲压机上用不了几天就会开裂漏油,惹得谁见谁骂。车间主任火了,喊,如果再干不出名堂,就要把他俩调到冲压线搬大料去。她心软了对连福说:你看俩徒弟对你挺好,热茶给你沏上,热饭给你打上,晚上又给你铺褥子,有啥诀窍教教人家,别让小伙子再挨训了。连福抬眉睨她一下,嘴角闪过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狡黠,始终没有应声。俩徒弟见师娘偏向他们,便讨好地看着师傅说:我俩在外边抽支烟,你们聊吧。
当皮具房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忽小月走到连福跟前说:你也太没良心了,跑得无影无踪,我还以为你死了呢!连福慢腾腾说:给我定的是历史反革命,抓我走的时候是在半夜,连行李都不让拿。忽小月急问:你怎么又是历史反革命了?不是说人民内部矛盾吗?连福叹口气说:我为啥不敢给你写信,就是怕连累你呀,可我听说已经不让你当翻译了。忽小月仍旧问:还是你以前在沈阳的那些事吧?你给他们说清楚,你当时只是个小小技术员,没有他们想的那么坏。连福又摇头说:谁听你说?也没人信你呀,我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