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车出咸阳,登上五陵原,再疾行数十里,我就看到故乡的山峦,一并东西跌宕,俯卧延绵,像一道屏障,遮蔽着渭北的黄土高原。而最先映入眼帘的就是我心中永远耸立的九嵕山。那如云的山巅,那翱翔的雄鹰,图画闪电,心潮澎湃。
我的故乡在关中北部那个“天降甘霖,地出醴泉”的县域。古称谷口、温秀,今称礼泉县的烟霞镇上古村。而我自小就是看着故乡的九嵕山长大的。在那座山上拾过羊粪,喝过石碑座处淤积的雨水,登上山顶,吼过豪放的秦腔,和一队人马打过柴,捡过献殿、祭坛尚存的残砖断瓦。每每想起,总有开心和无拘无束的笑声翻过心头,更有汗水滴过野蒿新芽上的那种惊喜。那时贫穷,但时光如金,生命烂漫。似乎高兴和快乐与贫寒没有关系,只要在九嵕山上或者山下,山的俊秀苍美,山的神秘奥妙,给了我少年无尽的遐想和永存的喜悦。少年的我就把这座山看成了圣山,站在村口,总是仰视或者以膜拜的姿态静静地北望。
我故乡的这座九嵕山,雄踞渭北黄土原畔,气掩关中大地,九梁共举成山,一峰独秀,孤峭云端。初看,峻拔孤傲,雄姿英飒,再看,却又不失宽容大度的风范和气质。因渭水萦带于前,泾水逶迤于后,黄土坚实厚重,关中沃野丰润,给了九嵕山豁达远观的语境。虽以峻峭崔巍之势俯瞰天下,但能包容接纳秀美山川自然、人文气象。在时空交错、日月轮回中,以天地之气,左托方山与玉皇顶迎旭日出海,右揽五凤山和武将山看晚霞霓裳,这个过程,使得自我得体,幅员辽阔。
昭陵在我们当地也叫桃花陵,因山体有仙桃之态,春季又有烂漫桃花盛开,村民就俗称桃花陵。154座陪葬墓呈扇形沿山下排开,嫔妃公主陪葬在山腰,近臣大将绕山体居南而葬。像诸王、长乐公主与韦贵妃他们就葬在半山东坪一带。而赫赫有名的二十四凌烟阁大学士就在近山体而葬。唯有一代反谏直臣魏徵安葬在昭陵山体西南,世称魏陵。由此以昭陵为本,唐代十八陵有十七座都在山体里,唯有李世民的父亲太武皇帝李渊的献陵葬于今天的三原东北部的北登原上,因而昭陵也就成为中国历代帝王陵园中规模最大、陪葬墓最多的一座名陵。
昭陵之于九嵕山,是人文自然的契合,也是历史与现实交汇形成的精神凸显。山势在横亘连绵之中直指云天,虎踞龙盘,傲视群雄。其龙盘于山中,有72股泉水相拥,至今在山下发现四五眼泉水,尤以烟霞洞泉水声名远播。而虎势东西,从北部黄土原远望,卧虎雄姿,啸于柏林。从正南看孤峰峻峭,似渭北刚正男儿,立于天地。从东南静观,形似笔架,有人就把九嵕山叫笔架山,此名文人骚客喜欢,也就有了成文唱赋、华采后世。而从正西山峦上看昭陵,形似一人仰面朝天而躺,有人说,那是枕山休养的唐王李世民爱自己的江山而化形于山体之外,其额头、眼睛、鼻子直对上苍,似乎要把日月轮回的道场给予子民,使后世望而兴叹,叹为观止。
叫人叹为观止的不仅仅是这座山,还有立于昭陵北麓祭坛两侧的石雕昭陵六骏。六骏都是唐王李世民征讨平叛或者争夺江山驾驭过的战马,为大唐的建立立下了赫赫战功。李世民怀念其功,亲自为六骏题诗,命阎立德、阎立本兄弟亲自绘画、雕刻,陈列在祭坛左右,以慰后人。后人看后,拍案叫绝。遗憾的是在袁世凯儿子的捣鼓中六骏遭到破坏、盗窃。至今飒露紫和拳毛騧还陈列在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的博物馆。历史的笑话和现实的无奈,在昭陵依然存在。
站在昭陵山上俯瞰西南,有一突兀的山,名叫武将山。山里安葬着马嵬兵变之后带兵平乱的唐肃宗李亨。那里的石刻名扬四海,因石人石马英姿健魄,也有人把那一带叫石马岭。看看九嵕山下的风光,石榴园、农业生态园、御杏园,还有纵横交错的乡间大道,熙来攘往的追梦人,把个九嵕山装扮得俊俏英美、巍峨壮观。陵与山,在人与自然的磨合与对话中凝成一道风景,给北望九嵕山的我,几多豪迈、几多怀想。
北望九嵕山,我似乎听到了泉水的叮咚声,也看到了乡村在渭北人的创造和勤劳中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当年在烟霞洞设草堂教人读书的刘古愚,以西学与中学相结合,在昭陵山下,培养了一代一代国学大师,使得关学在横渠得以发扬光大,为天地、为生民、为后世造福。那个时期,康有为也曾到过昭陵,并为刘古愚的烟霞草堂题写学堂名。后世称南康北刘,皆因二人维新革命,有救国为民之心。
北望九嵕山,那只苍鹰似乎远去了,但每每闭上眼睛,我都能感到扶摇直上苍穹,展翅翱翔九嵕山顶的那只雄鹰,像图腾,刻画在了礼泉人的灵魂深处,给人追望蓝天、梦想远方的斗志和力量。九嵕山下的美丽乡村袁家村,和蓬勃进取一跃而成为天下名镇的烟霞镇,不正是这种斗志和力量在新时代的全面解读吗?
我故乡的九嵕山,虽然没有湖北的九嵕山那样婉约空灵、涧曲悠扬,但黄土地赐予的厚重、苍古、雄浑、峭拔,使我们一生受用无尽。无论走到哪里,我都难以忘记故乡的九嵕山,我的身板和灵魂都始终向山靠近,匍匐在它的怀抱,触摸它的一草一木,我都感到欣喜、自豪,充满青春和朝气。虽然已届花甲,但少年时期的九嵕山依然屹立在我的视野中,永远壮观、永远伟岸、永远风骨独存。
我喜欢北望九嵕山,静静地看、静静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