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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版:A05版
发布日期:2024年01月05日
丢失的烧鸡
○ 刘悟彬
  最近总是频繁地梦见逝去的亲人,尤其父亲,在梦里他从来没有给过我正脸,没有言语、表情寥落,行走的脚步更是匆忙,我一直在追赶他挺拔痩削的背影,就像活着的时候。
  父亲走了整整十二年,我第一次把他当成一个亡故的人来诉诸笔端,以达与自己坚守了十二年不愿意提及的执拗和解。
  我始终没有记住父亲走的日子,因为不想。只记得是一个盛夏的凌晨,我在赶回家的火车上收到哥哥发来父亲离世的短信,我蹲在火车卫生间里失声痛哭。
  父亲临走前的一周左右给我打电话,我在上班,父亲在电话里唱他谱写给自己的挽歌,我按了免提,父亲凄凉苍茫的声音在办公室里震荡,我趴在办公桌上任眼泪肆虐,没有出声。唱罢,父亲给我大概说了歌词曲调的蕴意,我几乎都没有记住。挂电话之前,父亲说:“和我同龄的伙伴好多都钻在土里几十年了,我走了你不要伤心,你就权当我去了远处旅游,生和死其实是一样的……”
  我不愿触及父亲离世的诸多细节,挥之不去的是他总是强忍着病痛的折磨表现出事不关己的超脱,生前他把自己觉得还能使用的东西悉数登记在笔记本上,分别注明要送给何人,把认为没用的东西都打包清理干净,只穿着一套灰蓝色的家居服,再留下一套洗至发白的藏蓝色中山装,叠整齐放在床头作为他最后的着装,并一再叮嘱儿女:他走后不要惊动亲朋好友,不办丧事、不穿老衣、灵前敬香、收敛悲伤。
  父亲一直推崇厚养薄葬,他厌弃世俗里那些生前不赡养、死后爆竹齐鸣杀猪宰羊搭台唱戏的陋习(父亲说这就是惊动亡灵的陋习),他说灯捻在的时候尽量加油,灯捻燃尽了就不要再浪费灯油,宁喝阳间一碗水,不做阴间一个鬼。活孝才是给到人的。
  每当想起父亲,只言片语,犹在耳畔,总能给我勇气与力量,让我强忍着伤心绝望活在世上。这就是生命繁衍生息的普世道理吧,后代,就是前代生命的延续,生而为人,无论如何,都要全力以赴地完成活着的使命。
  父亲居家的时光屈指可数,即便是节假日,也不总是他会回家的时间。因为稀缺,更为期盼。盼父亲回家,更盼带着稀罕食物的父亲回家。记忆里他总不会让我失望,带回的东西花样翻新,虽然就那三五种的样子,但从不会一种东西连着带两次。那种期盼多日之后的细碎惊喜温暖了我整个童年,我喜欢看父亲进门从他的中山装大口袋里、黑色手提包里往出掏东西的模样,小心翼翼郑重其事。
  儿时的冬天,北风扬雪的时候总是居多,感觉父亲冬天回家总是在夜里,可能是冬天天短的缘故。为了等父亲,我们兄妹吃过晚饭舍不得立刻睡暖烘烘的觉,都趴在被窝里把脑袋支棱起来静静地听着门外的响动。
  父亲总是身裹寒气雪渣推门进来笑骂一声:这几个馋嘴还没有睡啊。之后,我们就探出脑袋伸出双手抿住口水一字排开,等着父亲给我们手心里放上冰凉的好吃的。父亲常会给我们带回那种棕色牛皮纸包裹的白皮红印的点心,父亲把点心分发给我们,然后把牛皮纸里的点心渣倒进自己的手心,留着给轮流到吃点心渣的孩子。那种酥脆香甜极易掉渣的点心在我心里一直都是点心里的头牌。吃过点心舔过手心翻身睡去,梦里都是幸福的味道。
  一次夜里很大雪,父亲很晚很晚才回来,我们都强撑着没有睡觉,等着父亲上次离家之前许诺的烧鸡,按母亲的话说:心热得睡不着。
  那次父亲回来没有像往常一样慢慢撑好自行车提着手提包再进屋,而是撑好车子人先跑进屋里压低声音招呼了一声:都起来准备吃烧鸡。之后又出去院子里拿烧鸡。
  我们兴奋地等了半天不见父亲进来,只听见自行车重新被父亲推出了大门外,我们面面相觑,焦灼等候,谁也没有说出大家一致猜到的那个结果。又过了好久,父亲回来了,手里没有我们盼了大半个月的烧鸡。我们都屏住呼吸看着父亲,父亲眉毛上结着厚厚的一层白霜,喘着沉重的气息,他在炕头坐了一下,又站起来挨个摸了一遍我们的后脑勺,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说:“烧鸡丢了,就夹在自行车后座上,我回头找了一段路没找到,估计早都丢了。”
  我不记得当时哥哥姐姐们听到烧鸡丢了的反应了,反正那天夜里我一直在哭,哭到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