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音是一种最生动、最有特色的语言,南腔北调各有韵味。我家乡的口音根据地理形态和旧时的行政区划,形成了五种腔调,南北二山的山腔,浅山丘陵地区的红苕腔,县城的城关腔,城郊的菜园子腔,本县东部的下路客腔。同一种乡音,虽然大同小异,却是各有特点。每一种腔调,都自带气场,底蕴十足。
自从明朝天启年间红苕从南洋来到中国,它就成了灾年里的救荒粮,寻常日子里却成了粗粮。现在的人们用红苕养生、减肥、防癌,不一而足。南方人叫它番薯,河南人称它红薯,山东人喊它地瓜,江苏人唤它山芋,陕南人给它起了个最土气最卑微的名字——红苕。秦巴余脉的浅山丘陵地区干旱缺水,红苕不择土地肥瘦,随遇而安,适应性极强。麦收过后,农人起好地垄,待到一场透雨落下,赶紧将一段段红苕秧子扦插在地垄上,瘦弱的红苕秧子一天天长大,长成了一丛丛的长青藤。红苕茎叶清炒或是做浆水菜都很美味。红苕的青藤蔓,连猪儿都能喂肥。红苕的根系再生繁殖力极强,须须蔓蔓发散开来,最后结出了一窝窝活鲜鲜、脆生生的地瓜来。
我的同学春平家在巴山余脉的一个乡镇里,坡大沟深的黄土地上盛产红苕,被外人戏称作红苕乡,这里的红苕香甜软糯,含淀粉多,硕大且美味,生熟皆可食。人对红苕又爱又恨,困难的时候可以果腹,日子好了,天天吃也会生厌。在学校里,春平给我们带来了他母亲晒的红苕片,油炸的红苕丸子,红皮黄瓤的北瓜苕。北瓜苕在地窖里放上一个冬天,蓄满了糖分,香甜脆爽,可以当水果吃。红苕干和红苕片炒熟了吃,能当淡嘴的小吃食。在我们的学生时代,这些东西晚自习后带到宿舍里当作晚餐,解了饥饿也增添了乐趣。春平说最好吃的,还是他母亲用苕粉蒸的粉皮子,柔中带韧,绵而不腻,软而不沾。浇上红油辣子和汁水,一次能吃上两大碗,补上一个星期的亏虚。
我们的班主任李老师是春平的堂姐夫,他不喜欢红苕,也不怎么喜欢春平。有一次上课时,他让春平用红苕腔读一篇课文,教室里响起一片笑声,春平窘得满脸通红,一言不发。李老师只好自己先读了起来,原来他的红苕腔也十分标准,连他自己都没有觉察到,可能是红苕吃多了的缘故。
其实所谓的红苕乡、红苕腔,都是戏谑之言。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们这个地方的方言杂糅了西南方言和中原官话的成分,不南不北,十里不同音就不奇怪了。与外地人交往,你一开口,别人便云里雾里,不知你出自何方。我们县的县城处在汉江的上游,曾经是繁极一时的水陆码头,南来北往的客商在此歇脚,或是落地生根,于是有了南北融合的城关腔。这种腔调的发音虽然字正腔圆,不像我们本地人说(念做拂)话一手端水(念做匪),一手拿书(念做福),那样土得掉渣,它终归就是个方言而已,难登大雅之堂。它的卷舌音代替了平舌音,平仄四声丝丝入扣,z、c、s、r(念做兹此丝日)振动且自带气流,乍一听就有城里人的一种自豪感。城关腔轻、绵、软、甜,可能是城镇的人生活安逸,吃国家供应粮,拿单位工资,旱涝保收。坐茶馆,泡澡堂,自在安逸,说起话来不急不躁。倒不像种田的人,过去挣工分,累死累活的还吃返销粮。包产到户了,人不勤快地就哄人,没个工夫谝闲传,所以走路急死火燎的,说话机关枪似的,快人快语。红苕吃多了,腹中虽有浊气,但是话一出口就豪气冲天。乡里人实诚,说话清浊缓急,字字吐露心声,有一种天然浑厚的感觉。这是发自肺腑之言,声情并茂不拖泥带水,话音干脆,掷地有声。像刚刨出土的红苕,新鲜接地气。
春平初中毕业去南方打工,满嘴的红苕腔让他吃了不少苦头。三十年后春平衣锦还乡,此时他已经是一家企业的老总,儿子在澳洲读书。同学聚会时,春平操一口苏味的普通话。大家笑他:该不是喝了人家城里加过漂白粉的自来水,舌根子都变软了,说话酸溜溜的。春平笑着说:看来我要改口说红苕腔了,连舌头都能伸得直,又自在,一吐为快。
冬日的傍晚,在县城的街头闻到一股淡淡的香甜味道,原来有人在卖烤红苕。许多年轻人围在铁皮桶做的烤炉旁,吮吸着丝丝香味。那烤得焦黄的红苕流蜜,剥开来金黄的瓜瓤香气四溢,让冬日的夜晚温暖如春。烤红苕的汉子满脸喜悦,扯起嗓子吆喝起来:烤红苕!好吃得很哟!这满是泥土味的声音,随着晚风飘散,绵厚、醇香,回味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