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的山,陡而高,坡度大多在五六十度以上。它们和村人一样都有名字,几十年不叫了,我以为忘了,试着想了想,却能叫出来。它们是关家畖、兰家山、马面山、西山、杏山、寨山、童硷咀、大垒山、窑硷山、对面山、白草咀……它们都在正沟里,被一条条侧沟分割而变成独立的山。无论哪座山,要爬上山顶非得出一身大汗。可村人们大概是习惯了,似乎不以为然。所有的庄稼地都在山坡和山顶上,耕种锄割驮运,不是畜力就是人力,非常辛苦,比塬坮上的村民要多付出好几倍的劳动强度。
从小生活在这样的山沟里,便学会了爬山溜坡,帮助父母干活。这些山的每条小路都有我少年时的脚印。我们村和我一般大小的女孩有十几个,我们这些毛头女子们经常一起去山里拔猪草或挖药材,跑起来就像一股风似的,沟渠里进,坡梁里上。苦子蔓、獦獠(geliao)蔓、刺苋、苍脑子、苦菜、蒲公英、母狗头(后三者为野菜),都是我们“涉猎”的猪草和野菜。一人一筐,一条大口袋,口袋不满不回家。露水地里一身泥,天旱黄尘扑一身。为了那一袋袋猪草和野菜,我们会争抢着拔,会闹意见,但孩子们的恼,也就一会儿的事情,一个时辰过不了,又在一起踢毛毽子、拿骨头,玩得满头大汗,天地旋转。
最不能忘记的是白草咀,属于大垒山的一部分。那里有我家的自留地,年年种着一小片儿花皮甜瓜、绿皮菜瓜和一大片西瓜。甜瓜和菜瓜是孩子们的零嘴,西瓜当然就成了家里一笔很大的收入,父亲看得很重,我们心里都很清楚,不能随便吃,赶开学卖了要给我们几个上学的交学杂费。甜瓜嫩的时候瓤籽不苦,可摘吃解馋,也可以拌凉菜,最大能长到二斤左右,熟了皮瓤变黄,非常甜脆;菜瓜绿油油毛楚楚的,有如大人胳膊粗的,也有小孩胳膊细的,虽不甜不香,但水大嘣脆,是夏季最爽口最常吃的凉拌菜,也可当水果吃;最让人惦记的是那片灰楚楚的西瓜——指头大、拳头大、碗口大,直到八斤十斤,眼巴巴瞅着一天天长大,但不敢期待吃到嘴的甜蜜。
父亲对每颗西瓜如数家珍,会给第一茬瓜跟前插上高粱细秆,至于成熟日期就在他心里了。为了防止田鼠之类的小动物啃咬,他会在晚上叼空儿背小石板上山,支在地畔上拍田鼠。总能碰上那么两个不走运的被石板压成扁平儿。他还在地根儿搭起一个简陋的瓜庵子,撂上一条毛毡、一只枕头、一件旧衣服。每年暑假,我都要看瓜。白天我看田鼠,晚上父亲或哥哥们看黄鼠狼。有一次,我拿着一本书盖在脸上,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忽煞一下,被什么惊醒,睁眼朝地里一瞅,妈呀!糟了。两颗即将成熟的西瓜不知是被花栗鼠还是田鼠啃开两个洞,我赶紧跑到地畔,“嗷呜——嗷呜——”喊了几声,却没看到它们的影子。一切于事无补,索性摘下瓜来,但没敢私自吃一口,怕父亲骂我不好好照看野物,吃瓜倒很积极。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田鼠花栗鼠咬过的瓜都是快要成熟的,好像父亲做的标志原来是为它们指引呢。
看瓜好像是件很惬意的事,躺在瓜庵架板床上,太阳晒不着,下雨淋不着,山风吹过,瓜秧柴草摇曳,满眼绿色。庵顶没绑紧的塑料头儿迎风作响,好像怕我孤家寡人寂寞,趁着刮风和我聊天呢。那一个个油光水滑的西瓜就像手下的一群徒儿,突然觉得自己变成了山大王。但这也是一件责任心很强的事情,必须时不时地在地畔上转悠、喊叫,吓走那些想偷吃的家伙。当看到地畔上直起一只田鼠头,贼溜儿转着眼睛,非常警惕时,你大咳一声,它就会吓得“吱儿——”叫一声钻了地洞。也会看到翘起尾巴的花栗鼠,悠闲地坐在土鼻上用前爪洗脸。
瓜越到成熟的时候越要操心。后来,我再也不敢睡觉,不然再被咬我就没法给父亲交代了。山里太寂静,只有山风和一地的瓜作伴。有时候我就把它们当成听众,扯开嗓子唱一阵儿:“小小竹排江中游……”或者“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
那时候的自留地真是我做梦都向往的地方,因为家里没有水果小吃,但山里有。夏天的瓜、秋天的菜都成了我们这些孩子、年轻人的水果。比如:白萝卜、胡萝卜、红薯。胡萝卜从地里拔出来,叶子扭下,包住萝卜拧几下,基本就干净了。有些农人直接裹上衫襟子擦两下就下口。那硬邦邦的质地、有限的甜汁,嚼到嘴里渣渣丝丝的,很不好往下咽,但同样能够满足我们渴望美味的味蕾。白萝卜剥皮倒是脆,水大,可有辣味,吃多了胃难受。红薯质地比较硬,有面味,削皮直接吃,甜甜的,解渴扛饿。
到了冬天,实在没有能吃的瓜菜,家家腌酸菜,两大缸,胡白萝卜大白菜。下雪天,孩子们出不去,窝家里没事做,就捞腌萝卜白菜吃,酸爽辛辣,特别解馋。
如今,我们村的山不再种庄稼和蔬菜瓜果了。退耕这么多年,毛乍乍长了许多树和柴草,有的山上连路都找不到了或者彻底断了。虽然,山还是那些山,但只剩下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