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喜欢一动不动站在淋浴下,仰头让温暖迎头冲下,那时可以想好多的问题,好多难题都是淋浴时解开的。
是啊,谁不怕给自己惹上麻烦呢?忽大年实在闲得无聊,又想到检验台劳动去了,这倒不是想去找黑妞儿倒苦水,是他觉得那里是他唯一可以消遣的港湾。在八路军的时候他就养成了一种习惯,心情郁闷就下连队,跟年轻战士聊聊,抓住小伙子的衣领摔上几跤,不管输赢,心情舒朗,再不会为屁大点事想个没完。这次,他又换上工作服进了车间,拍拍下料工肩膀,拉拉检验工袖子,热水依旧有人给续,手套依旧有人给递,黑妞儿依旧会抬起弹筒助上一臂之力,工友们依旧会编造粗俗的段子逗开心,没有人因为他职务变动撂脸子。但是,这种温暖依然无法排遣失去权力的烦恼,而且这个烦恼就像浓雾一样撕不开扯不烂,甭管你有多强大的自控力,也甭管你脸上堆出多少笑容,只有自己知晓苦水漫灌的滋味。
似乎能提振精神的只剩下一颗老兵的良心了。
那个机灵的小耳朵故意编了段子想逗他一乐,说:有人下班进门就想要,手在媳妇怀里乱摸,被媳妇一脚踢到要害,躺在地上装死不起来,吓得媳妇一把抱住,心疼地一个劲说,想吃羊奶明天买,想吃人奶你就吃。大家噗的一声都笑了,说这小子是想炫耀老婆生编出来的,瞅他那张倭瓜脸,哪个女人稀罕呀?
但忽大年听了却没一点反应,要说那女人脚上有功夫,还能比黑妞儿的手掌厉害?正思忖呢,久没吭声的黑妞儿问:小耳朵你倒说说,你媳妇为啥把你踢下床的?那个爱哭的林姑娘也傻乎乎问:是啊,你说呀?那刀把脸接上说:他吃屁奶呢,肯定是厂里连轴转,累出毛病了,媳妇嫌不过瘾,踢他都算轻的。小耳朵大叫:我跟你可不一样,你是家具不行,我可厉害呢!林姑娘这才听明白笑话的酸意,以为又在取笑她,背过身又嘤嘤哭了。
忽大年这才听明白,不由得替林姑娘打抱不平:大家开玩笑也不看看对象。谁知话音刚落,又是哄堂的笑声。原来黑妞儿嘟囔了一句:谁都有尸从蛋的时候,不信自己抱住头想想。哈哈,一个没结婚的老姑娘咋还懂这个?大家笑得前仰后合,刀把脸泪水涟涟地说:新社会,解放了,姑娘家的,啥都知道。
忽大年觉得那话含沙射影,就把黑妞儿拉到一边说:你咋能开这种玩笑?黑妞儿当然不服气,压低嗓门说:俺开啥玩笑了?俺说的就是你,你要不是新婚之夜故意捣蛋,俺能现在守活寡吗?忽大年心里一沉,说:以前的事,别再提了好不好,我心都烦死了,你别跟着添乱!咋是俺添乱?心里没病怕吃冷馍吗?
我都被降职了,你知道不?
俺知道啊。
我受的啥窝囊,你知道不?
俺知道啊。
既然知道,你还来搅和?
俺搅和啥了?俺就是告诉大家,厂长打了败仗,才想起我们来。
我咋是打了败仗?
你被降成副厂长了,不就是打了败仗吗?
忽大年琢磨着老乡的话有点感动,他朝黑妞儿的脸颊浑浑地看了一眼没吭声,这张脸依然红扑扑的,脖梗依然透着白皙,眼睛也依然黑亮,似乎少了以前的凶悍,倒透出不少温柔来。老乡好像被他看得害羞了,听见小耳朵喊叫扭身就走。忽大年瞅着她那丰腴的屁股一扭一扭,不知怎么又想起了那个咬人的夜晚。这两瓣屁股当年全村小伙子都想咬的,背后开的玩笑多狠啊,有的说想枕着睡,有的说想天天舔,有的说想天天啃,不知道有多流氓呢。她是没听到,听到了就知道不是他故意使坏咬人,是他想兑现吹的牛,绝不是想报复那次的铁砂掌。但这些话,他现在绝对不能再说了,一说就把已经埋在潭底的沉渣搅起来了。
忽厂长,咱们洗澡去吧。小耳朵过来拉他。
我不洗……我也没拿洗澡的东西。忽大年摊开手。
忽大年几乎是被两个人架着进了车间澡堂。自打苏联专家撤走之后,他也没地儿洗澡了。夏天来了,就叫公务员拎桶热水,在办公室凑合着擦擦。冬天来了,靳子喊叫他身上臭了,才钻进车间澡堂冲冲淋浴。但每次去都是在礼拜天,专门为他一个人开放,他喜欢一动不动站在淋浴下,仰头让温暖迎头冲下,那时可以想好多的问题,好多难题都是淋浴时解开的。但今天不比往日了,小澡堂一下拥进二十多个人,大家本来就赤裸裸的,吹口哨的,哼秦腔的,撂脏话的,毛长毛短自然少不了。
但是,当大家知道厂长今天也在他们中间,一个个又闷声不语了。大家也许恍然发觉了厂长光溜溜的秘密,当时倒也没人敢耍怪,晚上躺到宿舍架子床上,才余味未尽地说:你说那身子跟咱也没两样,人家咋当了厂长,坐小车打电话,咱就得搬大料,一天累得贼死,一年才给半月探亲假,把老婆折腾得一见面就哎哟。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