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池我不知上过多少次,内地客人来疆,总要安排天池,它既有名又近,早晨出发中午就能回来,下午大巴扎逛一圈,一天的日程就算打发。第二天吐鲁番,然后那拉提或喀纳斯或南疆转几天,整个行程就结束,内地客人的新疆之行,就拜拜了您哪。飞机一送,甚至电话都不用打,发几个短信以示问候,接待任务就算完成。快二十年,这样的任务年年有,经常还一年几次。所以新疆的名山大川草原湖泊,我是去得都不爱去,能逃避一次是一次。
盛夏的天池气温凉爽,满眼是绿,高的是松柏,低的是野草。来自内地的人们大口呼吸边疆的绿色空气。晚宴后,微醺的人们三五成群,在草丛上树林里,说说笑笑打打闹闹。我跑回宾馆楼上楼下找到周涛,拉他在楼前长椅上聊天。
我已很长时间没见到周涛,大概三四年,五六年?我这人不爱走动,除非必到不可的应酬,一般喜宅家里,周末两天甚至连门都不出。我住新民东街,周涛好像住北山坡,其实只隔两条街,直线距离就几百米,但二十年几乎没去拜访他。人们说,不到喀什不知什么是风情,不去伊犁等于没见草原,不见周涛等于没来新疆。虽有些夸张,但我理解此话里的两层意思:一是抓住特点;二是突出重点。从自然到人文,都有点拜码头的意思。
我认识周涛很早,1984年吧,他为我一组诗写过评论,发在《绿风》上。诗是工厂诗,属于激情澎湃的那种,他的评论气象万千,有画龙点睛的睿智。一次周涛到内地开会,张贤亮拉住他手说,你给一小青年的评论写得神采飞扬啊。这是杨牧告诉我的,后来我问周涛,他说有这事。当时我心里有些高兴,内地名家也关注到我的诗;也有些郁闷,人家只说评论好,不说诗好。
有一年秋天,周涛从伊犁出差回乌,途经石河子。晚饭在我家,就杨牧、周涛和我三人。吃的什么已忘记,应该米饭炒菜之类,因为杨牧四川人,喜米,周涛山西人,米面均喜,我湖北人,也喜米。酒喝没喝记不清,只记得三人餐后到客厅说话,他俩坐沙发,中间隔一茶几,我坐对面靠椅。开始我还能插话,后来只听他俩说,再后来就只听到周涛的声音了。他手比划着,两眼放光,两张嘴唇时而有力时而温柔地不停蠕动,深夜过后都已凌晨,他的兴致还丝毫未减。茶喝了一壶又一壶,烟灰缸倒了一次又一次。那天周涛留给我的印象,像铁锤砸下一样深刻,不仅是气场,气场已不能概括他的魅力,就像巍峨形容天山已经不够,冷峻形容赛里木湖似不准确。周涛的睿智、犀利、精辟和时常的意想不到,从那天起就像一块重物压在我心头,这么多年谁也没能搬去。
记得第一次接触周涛散文是我在鲁院。那是1987年秋天,我随意翻开一本《解放军文艺》,头题竟是周涛散文《蠕动的屋脊》,洋洋洒洒一二十个页码。我有些意外,同时恼恨自己的闭塞,竟不知他还写散文。周涛当时是国内一流诗人,他与杨牧、章德益三人为代表的西部新边塞诗,已横扫全国,影响力决不亚于北岛、舒婷、顾城,他的《伊犁河》《野马群》等名篇,我是非常熟悉,并经常在一些场合朗诵其中某些片段。《野马群》我还交予石河子文工团话剧演员朗诵,制作成广播节目,参加全国城市文艺广播节目交流,并获得奖项。他什么时候写起散文,并且一写就好多万字?我关起宿舍门打开床头灯,靠在床上认真读起来。一读不要紧,浑身热血沸腾,掩卷久久不能平静。他潇洒的心态、高傲的气质、深邃的洞察力、行文的机智,彻底征服了我。记得一次会议前,我碰到他,我说我前几天又翻出《周涛自选集》。他说还值得一读吧?我说值得!在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注意到他的语气、表情,尤其眼神,依然那么自信,像一截优质纯钢,发出坚硬的光芒。我当时想,这样的人,别去评价他的文章,只需接触一下他人,哪怕就几分钟,他的定力、厚重,就足以让你佩服。
我也发现过他的悲凉和无奈,那是我在西北大学读作家班。我每月必去一次陵园路邮局,购买新到的《小说月报》和《诗刊》,刘震云的《单位》、铁凝的《棉花垛》就是那时读的。记得它们发在同一期《小说月报》,一个头题,一个二题。当时读完感觉好极了,就像在烈日炎炎下喝一碗清凉水,在冬日沙包窝里打柴吃到一块焦黄玉米饼。那样的感觉不常有,经常是打开刊物,从头翻到尾,一直味同嚼蜡。所以多年来,提到刘震云和铁凝的名字,那两篇小说就驾着白云,从西安城的上空缓缓向我飞来,带着稻纸和油墨的香味,让我久久沉浸其中。一天,我又去陵园路邮局,买回一本《诗刊》,里面有周涛的《我想写一首诗》,排在前三四位。我边走边读边感慨:周涛居然也体验到无奈。诗写的是他瞬间心态:他坐在他家阳台上,听秋雨在屋外噼噼啪啪下,意识到自己的秋天也已来到,失落、悲凉悄悄爬上他额头。我有一种发现新大陆似的惊喜,我逢人便说,周涛的秋天来到了。那时周涛太耀眼,高不可攀,即使窥到他内心哪怕一点点懈怠,都会认为自己与他的距离在缩短。但奇怪的是,我虽然那时很年轻,刚到三十,却不自觉被他情绪感染,也悲凉起来,竟写出一首《老秦老了》。有人看后问:你才多大点就老了?我无言以对,但当时确是那心境。
我与周涛接触不多,算不上莫逆之交。那晚我与他在天池宾馆门前长椅上,聊了很长时间,喝酒的人们陆续都已回房休息,我们似乎还意犹未尽。都聊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又一次感受了他的超然和大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