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这天,大老鸦贾乡长竟然领着一大群扯着小旗喊着口号募捐抗日的县中洋学生来到了书房沟。她一看见这些和她儿子一般高的孩子,就像怀里揣了只兔子,满心的惶恐。在而今千疮百孔的老帖家,她一下子拿出了两块银圆,放在学生提的黑漆漆的量斗里,小半斗的铜板、碎法币券里突然间出现两个不伦不类的大家伙,学生们一下子沸腾了。
“向帖王氏学习,向帖王氏致敬!”
“我们要抗日,我们要杀敌!”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这些嘹亮嘈杂的呐喊声,帖王氏并不在意,她只知道孩子们和她那心尖尖干的是一个事情,两块银圆那可是全家小半年油盐酱醋的开支了,两块银圆那得田家坡雍兴纱厂的女工们干几个月。她管不了那么多,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包袱里的银圆从卷了里三层外三层的绣帕里全拿了出来,鬼撵似的就捐了出去。看着一步三回头的大老鸦狡黠莫测的目光,她丢了魂似的一下子瘫倒在路旁,满屁股蛋的灰土,她懒得去管,忽然间针刺似的,骨碌着爬起拔腿又向家里跑去,三步并作两步跨进家门,在炕头箱里一阵乱翻,找出两双她纳的千层底布鞋,一手一双风驰电掣地又朝大老鸦他们跑去。
“孩子们、孩子们,等一下、等一下,把这两双布鞋给我儿子捎去。”
孩子们看着满头大汗、衣衫不整、活脱脱一个乡下老太婆的帖王氏,空气一下子凝固了。
帖家孝才不管他那疯疯癫癫的婆娘怎么折腾,就是她把帖家仅剩的染坊拆了一根根卖椽他都懒得管了。他一个人默默地待在远美轩琴房里,吟诗弹琴作画那可是他们老帖家几百年来的生活。帖家堡毁于一旦后,他仅剩的一点点精气神都蜷缩在这巴掌大的厦房里,虽说这曾经是老帖家染坊伙计们的起居房子,但他还能奢望什么呢?为了帖礼志的救国大业,把他老帖家几百年的红木古琴奉献出去后,他的远美轩也一下子成了空壳,他精心仿的杂木琴根本不是寄托哀思、一抒豪情的物件。
他不知怎么搞的满心都是南唐后主李煜的心况。小时候私塾老先生每每给他讲解败家子李煜的那一首首凄美绝伦的词作时,他总心怀鄙弃、不屑一顾,总和他的同族弟兄们掩面偷笑,尤其是当他们看到私塾老先生忽然间滑落的几颗冷泪,更叫他们这些不知人间况味的纨绔子弟诧异不已。长大一些后,他就是弄不明白,富庶天下的南唐怎么就传了三代仅几十年历史,在他眼里才高八斗的李后主怎么在不惑之年就成了失国丢命的亡国之君?现在呢,每每心里默念的都是李后主的首首孤苦寂寞的无限愁思的词,尤其是那首用心血泣成的《破阵子》: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在他眼里,这首词是李后主填词才华的最高水平,正合了他家破人亡的凄凉心境。他还不止一次为这首《破阵子》谱曲,用他们老帖家传承有序的老红木古琴一次次在三更半夜的月眠之时静静吟唱。现在没有红木古琴的他只好一个人呆坐在远美轩苍凉的太师椅上,在心里一个人自弹自唱着抒发悲凉的心绪。真是多少恨,昨晚梦魂中。
帖家孝呆呆地站在满目疮痍的脚地,望着八仙桌顶端正面挂着的巨大的中堂发愣。这幅画像卷头处已黄旧破损,是帖老元帅过世时留下的真画像,这幅中堂还是他从帖宝树那一支的一家长辈族叔手里花了一块袁大头兑回来的。帖家堡的那场大火把老帖家祠堂的祖案、先人像甚至连祠堂墙上的圆镜都烧得干干净净,这幅中堂可是书房沟帖老元帅唯一的一幅真画像了。画面的正中是帖老元帅夫妇的写真,背后是三个牌位:正中是先祖成吉思汗的牌位,左右两侧是老元帅的父母牌位。
帖家可不是一般的“作宾于王家,与国咸休,永世无穷”的主,那可是成吉思汗正经八百的正室嫡传。帖老元帅头戴顶戴,内穿大黄底龙袍,外罩黑色官服。胸前补子虽说是一只在海水纹上飞翔的涉禽仙鹤,那可是正一品的标志,是瘦死的骆驼。“写生前之慈荣百年色笑历千载;勤身后之殷鉴万亿子孙对一堂。”望着中堂上斑驳残缺的对联,帖家孝的脑袋“嗡”的一下就又复平静了。尤其是对联中的“百年色笑、万亿子孙”八个字叫他此时不由得感喟万分。真是富不过三代,堂堂的帖老元帅的根脉虽然磕磕绊绊地绵延了四五百年,脉象上却是真的一年不如一年,到他手里看来是彻底地归于田野了。还万亿子孙呢,他连他家这一支脉的独苗儿子都不知道死活的时候,还能奢望什么呢?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