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和桂林相拥,已经是二十五年之后了。也是深秋的夜晚,夜色酽稠得如同满街馥郁的桂花之香,漓江已经酣眠入梦,呓语呢喃波光点点。
车子跟上次一样,像条鱼悄无声息地游过大街小巷,桂林甜蜜的梦乡总是让人不忍打扰。只是这次我并没有贴在窗户上,屏住呼吸,睁大双眼,从一闪而过的路灯和树影里探寻桂林的面容。我已经知道,什么时候驶过了王城,什么时候驶过了象鼻山和日月双塔,什么时候过了漓江和小东江,什么时候又和七星岩擦肩而过。还是下榻在屏风山下的那家宾馆吧,那年那些夜晚在那里的沉睡,让我思念至今。
早晨依旧从桂花香中清醒。这座城是建在桂树林中的,这条江是流淌在桂花树下的。花香飘在天上,追逐在风里,淹没了街道、楼房、车辆和熙熙攘攘的行人。不要说桂花糕和桂花酒酿,就连整座城都是花香腌制的。枕头是香的,被衾是香的,呼吸是香的,灯光是香的,龙头里的水是香的,指尖是香的,发梢是香的,眼眸是香的,衣衫是香的,说话的口吻是香的,拉开窗帘,阳光也是香的。
桂林的细雨和日光是绝妙的画家。微雨纷飞,水痕在灰色的瓦鳞上,在白色的墙壁上,在褐色的峭壁上,在路边的青石上,在曲皴的树干上,流淌浸漫出各种写意的图案,这些图案滋生出一层绒绒的青苔。下来就交给日光吧,暖阳之下,青苔风干后的苔痕,或浓或淡成一幅幅水墨画。水墨画和满目的墨绿,是桂树、榕树、樟树、筒竹葱茏的叶冠,还有摇曳的鲜红,是羊蹄甲、木棉、夹竹桃怒放的花朵,绘就桂林的容颜。每一次睁眼都是一次眉目传情,每一次闭眼都是一次清晰印刻。
又见到桂林的山了,它们从梦里走到了眼前。一座座一二百米高的独峰,苍翠秀丽,远远近近地散落在碧空之下。那是山吗?没有连绵不绝的山峦,没有直逼云霄的巨峰,是一块块石头吧,是一方方盆景吧。像笋,像塔,像碑,像丘,像孩童,像老翁,像宠物,像家畜。桂林的山不是来阻隔的,不是来威压的,它是来添秀丽添可爱的,是来陪伴的。稻田边,农舍后,竹林之侧,河水之畔,池塘岸上,道路之旁,都有那么一座山静静地陪着。好像昨天夜里,细雨蒙蒙之中,它蹑手蹑脚地来到了这里。也许在某个夜里,它又会蹑手蹑脚地离开。
花香、水墨、秀山,迟滞的不止我的脚步,还有款款的一江之水。漓江和遇龙河放慢了脚步,柔情万种,不舍离去。满江碧水映下湛蓝的天空,她们想留下云影、青山、殷红的三角梅和翠绿的竹子,她们想挽住那蓬茂盛的野草,那头安详反刍的水牛,还有堤岸边那棵榕树的根须。她们抚摸着水底的每一个鹅卵石,旋绕着每一株莲花,嬉戏着每一条鱼。她们担心带来搅扰,她们只是静静地用心地享受这一切,记忆这一切,要不然,为何连一点波浪都不掀起呢?再来一片竹筏,一支长长的撑杆,一袭斗笠和蓑衣。羡慕呵,这里的人们是生活在画里的。
桂林,水至柔,山至秀。然而要是认为桂林的水没有力量,桂林的山没有风骨,那就大错特错了。桂林的水柔而不弱,桂林的山秀而不绵。
地质学家说,3.7亿多年前桂林是一片浅海,海床历经数千万年的溶解和沉淀,形成了一层一层的石灰沉积岩。斗转星移,沧海桑田,亿万年之后,这里隆起为陆地,但地表被地壳运动撕扯得支离破碎。然后,风雨和溪流冲刷剥蚀,带走了那些质地松软的土石和尘壤,而剩下的最坚硬的岩石,就是眼前这些座座孤峰。纵使没有利刃,桂林的水却洗出了绮丽之景。纵使经历亿万年的风霜雷电,桂林的山却依旧铁骨铮铮。桂林的水有力,桂林的山有骨。
我已经走了很长一段路程,遥远蹒跚了我的脚步,风雨迟钝了我的感官。但是,桂林却总是一副清新的模样。这个第一眼就爱上的地方,却在第二次重逢之后,更让我眷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