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贤塔 魏田田 摄 “牛蹄岭”这个名字,对安康人来说并不陌生,我依稀记得很小的时候曾和父亲漫步在江边河堤上,他指着远方山头上的一座高塔说那里就是牛蹄岭,是革命先辈为解放安康城浴血奋战的地方。年少的我自然不会去思考这背后的深意,只是记住了一个特殊的名字而已,多年来也从没有专门去做过相应的研究,若是有人问我那里曾经发生的故事,自己大概率还是答不上来的。
机缘巧合,适逢省作协举办文学主题实践活动,选题范围恰好就有针对红色历史文化遗迹的采访,于是我郑重拜请素有“安康通”之称的陕西节庆文化促进会副会长罗先余先生做向导,一同前往那传说中的牛蹄岭战役遗址朝圣。
汽车沿着狭窄的盘山道一路往上,逐渐湮没在香溪洞后山茂密的森林里,直到再也看不见人烟,便到达了此行第一站——一号战壕遗址。盛夏清晨金色的阳光穿过树梢洒向地面,白色和紫色格桑花随意地散落在草丛中。我站立的地方,除了满眼的苍翠和一块指示牌以外,竟再也找不到任何特殊的存在。谁知仅仅往前方走了几步,视线就再也无法挪开。一道道近两米深的沟壑陡然出现,沿着目力所及的范围延伸,仿佛这片土地乍逢巨变被无情的神秘力量撕裂开来。站在战壕边缘,立即有种如闻当年炮声隆隆的感觉。
罗会长介绍说,牛蹄岭战役发生于1949年7月23日至7月25日,由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野战军第十九军五十五师、五十七师与国民党军九十八军、二十七军、六十九军和国民党主力新三军二五四师、二三五师围绕大牛蹄岭、小牛蹄岭、塔梁等战略要地展开激战,是解放安康、解放陕南的关键之战和最大的战事。当年国民党胡宗南精锐部队在塔梁、大牛蹄岭、小牛蹄岭三处险地修建防御工事,遥相呼应,几乎完全扼住了解放军从汉江或者平利方向进军的可能性,而且为了保证最好的狙击视野,他们将战壕外围所有的树木几乎砍伐殆尽,只留下遍地的狼狼刺。如此居高临下防守且拥有当时最先进的武器装备,那么这场战役的惨烈程度,让人仅仅是想想便觉得脊背发凉。
离开一号战壕遗址,我的内心久久不能平静,因为从小只知道牛蹄岭打过仗,但哪能想到这场仗的战略意义是如此重要,又哪能想到这场战斗有1259位解放军官兵为国捐躯!身为安康人,多年来无数次走近过牛蹄岭却没有深入了解这段珍贵的历史,实在惭愧。此时,汽车已从盘山小道驶入了316国道,罗会长要带我去的下一站,是牛蹄岭大战的第一战遗址——狗脊关。
烈日炎炎,天高云淡。青山苍翠,山峰壁立。
罗会长遥指狗脊关主峰,详细讲述着那场有着重大意义的战斗。他声情并茂的讲述,将我瞬间带到硝烟弥漫的战场,我仿佛看见了解放军十九军军长刘金辉亲临前线指挥的雄姿,仿佛听见战士们迂回山谷的脚步,仿佛看见将士们冒着敌人的枪林弹雨在怪石林立的山路上攀爬的身影,仿佛听见了惊天动地的厮杀声。
狗脊关,英雄的山,承载着历史记忆的山,如今,默然肃立,就像天然的纪念碑。我不禁垂下头颅,向它默默致敬!
车开往牛蹄岭时,我一路无话,内心的震撼无以复加,脑海里不断浮现着罗会长描述的一个个战斗英雄:英勇无敌的第五十五师师长符先辉,身负重伤而不下火线、最后壮烈牺牲的孟俊岐……直到远远地望见那座再熟悉不过的牛蹄岭战斗纪念碑,崇敬之情油然从心底升起,才将我的思绪拉回到现实。途经的村落更是引起了我的注意,它们不再是记忆中的模样,一座座外墙洁白如雪的房子掩映在绿树葱茏之中,家家户户门前都有花坛,五彩缤纷的格桑花吐露芬芳,让人误以为走进了童话世界一般。而最奇特的地方,是每一户的墙壁最上方正中的位置都印着一颗硕大、鲜红的五角星。这仪式化的情景是否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在里面?我迫不及待地道出了心中的疑惑,坐在副驾驶位的罗会长说:“看得出来你很久没来过这里了。”
我握紧了手中的方向盘,尴尬地点了点头。
“这里已经被中组部定为红色美丽乡村了,红色文化元素当然不能少。要不,我们先去村委会走一遭?”
“求之不得!”我欣然答应。
不多时,我们便驱车来到了纪念碑脚下,牛岭社区委员会的办公地点刚好也设在这里,社区工作人员已早早地等在门口,来到会议室刚坐下水还没喝上一口,我便掏出本子说:“成书记,请你给我们介绍一下红色美丽乡村的具体情况。”
对面黝黑精干的男子便是牛岭社区的村支书成英地,他介绍道:我们牛岭社区东临黄洋河,西与香溪洞相连,南邻县河进入平利,北邻九里湾进入汉滨“东大门”。境内有著名的牛蹄岭战斗遗址,有始建于清道光年间的“兴贤塔”等古文化建筑。社区行政区划面积6.7平方公里,辖17个村民小组,519户1961人,现有党员41名。
我问道:“兴贤塔?难道就是我们从2号战壕遗址过来途中的那座塔?”
成英地说:“是啊,这塔可有些来头。相传清道光二十年(1840年)秋,安康新城举人张鹏飞在牛蹄岭最高峰的牛背梁建了这座塔。据村里的老人讲啊,这‘兴贤’二字便是期盼安康出人才的意思。”
原来如此,初见以为只是一座普通的塔而已,看来回去时得再好好观摩一下才行。我说道:“成书记,您接着说。”
他笑了笑说:“我们这个社区,于2015年由牛岭沟村和牛岭村合并而来,2022年被中组部命名为红色美丽乡村,然后便开始进行人居环境整治,将每户的房子外墙刷白,配上一颗红五星,这代表红色元素;屋顶必须用灰瓦,灰瓦白墙是陕南民居的特色;家家门前砌花坛,四季有鲜花,一番改造过后就是现在的样子。你别小看这个过程,需要动员老百姓全程参与,一开始要拆除村民的乱搭乱建设施,那可谓是寸步难行,可是一旦大伙看到改造后的效果,便再也听不到反对的声音了。”
我点点头说:“都是红色文化的功劳啊。”
他说:“那可不,有了红色美丽乡村的定位,建设资金也有了保障,今年为了修水厂,便投资了800万,这要是放在以前,是做梦都不敢想的。牛蹄岭战役纪念馆和村史展览馆已建成即将开馆;目前两个战壕遗址之间已修起了5.28公里的产业路,未来要打造文化长廊,并计划修建3.8公里的旅游步道,直接连接安康城,将锻炼的人们都吸引上来。文化广场、百姓大舞台、阅读吧的建设都在立项中。”
听完他的讲述,我心中有些许疑惑,便问道:“平时会有很多人来这里参观吗?”
“多,多得很。当地人多,外地人也多,有的带着子孙来敬拜先烈,有的组团来学习红色文化。社区现在只有七八家民宿,只能接待散客,但是接团就不行了,饭都供不上。”
“这么夸张?”
“这里还是省级研学基地呢,每年有超过20万的学生来参观学习,吃饭、上厕所都是大问题。”成英地缓了缓说:“说到底,还是社区的基础设施太落后,首先就是交通短板,路太窄啊,私家车还好,旅游大巴根本上不来。”
这时,驻村第一书记朱将说:“确实是,稍微大点的车上来,掉头都是问题,难免会压到村民地里的庄稼,好在我们的村民觉悟很高,理解人们前来拜谒纪念碑是为了学习红色文化,大家都很支持!”
说到红色文化,成英地两眼放光,感慨地说:“红色文化使村民的觉悟大大提高了!所以我们社区现在的定位就是党旗红、生态优、产业强、农民富、乡风好,下一步要以立足实际、立足节约、立足特色、立足民生为原则,以红色文化为切入点,把红色故事讲好!”
简单质朴的总结,却如醍醐灌顶,让我深受启发。
“那么成书记,牛蹄岭这地方有什么特殊的吗?当年的战场怎么会选在这里?”
他大笑着说:“这个问题还得请罗会长来回答啊,他全程参与了纪念碑的设计与建设,对牛蹄岭战役研究得也很透彻,在座的人没有谁比他更有发言权了!”
此时,身旁的罗会长清了清嗓子说:“的确,我对牛蹄岭战役研究了好几年,这会儿就来说道说道吧。”
“牛蹄岭位于安康东南方,因其貌似牛蹄而得名。它南依峰峦叠嶂的大巴山,北临滔滔汉江,东靠黄洋河,西控吉河。牛蹄岭主峰石头寨标高661.4米,地势突出险要,立于山顶可俯视20公里内地区。它自东南向西北由塔梁、大牛蹄岭、小牛蹄岭和文武山组成环形山脉,巍峨起伏,构成安康城天然屏障。在它的周围环绕着带子垭、杨家寨、双庙子、高庙山、大庙山、桃花砭、磨石梁、老婆山、马背梁、天宝寨、华家岭和文武山。安康城就在山脚和汉江之间,汉白公路东西贯通。
“牛蹄岭是陕南的雄关要塞,兵家必争之地。
“史书记载:明末大西王张献忠败于此;清末太平军由此占领兴安;民国初年,军阀混战,为争夺陕西,陕西督军陈树藩与北洋军阀吴新田激战于此。有史叹曰:牛蹄一岭,可谓战云滚滚,山峰功同,旨连兴安命脉。
“由于牛蹄岭有如此重要的战略地位,在解放战争中便毋庸置疑地会成为敌我双方争夺的焦点,自然也是国民党胡宗南的重点防御之处。其实,早在1948年底,敌人就耗费大量财力与物力,在这里构筑纵深防御工事,抓了数千民工,挖掘堑壕深沟,修建了大大小小、明明暗暗的碉堡、火力点和掩蔽部,到处都是鹿砦、铁丝网、陷马坑、绊人桩、铁蒺藜,岭上布下踏雷、绊雷、拉雷,所有要道、山梁、沟底、田埂和树林都设置有迫击炮,同时,牛蹄岭山上长满被当地老百姓称为狼狼刺的荆棘,可谓易守难攻。离牛蹄岭不到5公里的安康城内,驻扎着美式装备的机动部队,随时可增援牛蹄岭。
“敌军布下四道防线,死守安康。
“解放军经过一系列战斗,敌人苦心经营的三道防线崩溃。我第十九军五十五师先头部队逼近敌人的第四道防线——狗脊关。军长刘金轩亲临前线,挥戈直指安康近郊牛蹄岭。战云笼罩在牛蹄岭及安康城上空。此时,布防安康老城的是李正先的二十七军残部,胡宗南的宠将谢义锋所部的六十九军主力守旬阳至岚河口沿汉水北岸线,一部分守岚皋。为了守住安康,他急调来在安康石泉驻守的盛文新三军所部陈岗陵师布防牛蹄岭,又从汉中调来机械化榴弹炮加强团开到汉水北岸的长岭梁,与原来部署在安康张沟桥一带的火炮团一道构成火力支援系统,同时还有汉中机场、五里机场的飞机配合轰炸。
“这场安康近郊决战的形势异常险恶。我十九军面对的是近四个军的敌人,虽然敌二十七军、九十八军已被打得七零八落,但新三军的陈岗陵师和火炮团、榴弹炮团却是敌之精锐,敌军数倍于我,更何况牛蹄岭是他们苦心经营两年半的阵地。但我十九军在全国胜利的形势鼓舞下,全体指战员战斗情绪高涨,炊事员、通讯员、机关干部都争相拿起武器投入战斗,当地老百姓更是积极带路,送水、送饭、救护伤员,形成了天罗地网。
“我五十五师于7月23日黄昏对牛蹄岭发起总攻。其时,大雨瓢泼,道路泥泞,狼狼刺遍地,寸步难行。24日零时,牛蹄岭战斗全面打响。拂晓,我五十七师攻占大帽山后,敌人的炮弹从江北的两个炮阵像冰雹一样倾泻在我军各营阵地上。敌人整营继而整团向我军发起集团式冲锋,我方奋起迎敌,寸土不让。拉锯战进行得异常惨烈。天黑以后,全线总攻开始了,我方将士犹如猛虎下山,枪声、喊杀声响彻山巅,敌阵全面崩溃。
“牛蹄岭战斗连续进行40多个小时,主阵地得而失、失而得,反复争夺19次。牛蹄岭战斗共俘虏国民党军552名,歼灭2550余人,解放军也付出伤亡1259人的代价。此次战斗中,英勇的十九军将士付出了重大牺牲!”
讲到这里,罗会长停顿了一下,激动地说道:“74年前,正是今天,牛蹄岭战斗夺取了全面胜利。”
我也激动不已,也许,冥冥之中,受到先烈的指引,我选择这个日子来牛蹄岭缅怀先烈。
罗会长接着说道:“牛蹄岭战役、战斗的功绩和意义:一是有力地配合了第一野战军解放大西北扶眉战役的全面胜利;二是给胡宗南集团军三个半军以痛击,实现了中央军委以十八兵团和十九军牵制、滞留胡宗南集团军于秦岭地区的战略意图,为第二野战军进军西南大迂回、大包围作战战略的实现作出了重大贡献。”
在座的众人听得出了神,我的思绪,仿佛已穿越时空回到了那炮火纷飞的岁月。
讲完了牛蹄岭战役的历史,罗会长突然沉默不语,眉头紧皱,陷入了沉思,我们谁也不敢说话,生怕打扰了他同脑海中记忆的对话。过了一会儿,他缓缓地说:“1988年,曾任第十九军五十五师师长、时任中国二炮副司令员的符先辉将军再次踏上安康这片他曾经为之流血战斗过的地方,对家人留下了遗嘱:‘我的骨灰一定要分一半安葬在安康,我要与我的战友们共眠!’”
听完这番话的那一刻,滚烫的泪水已在我眼里疯狂地打转,我不得不立即离开会议室,以免让众人看见我的狼狈模样。我的双脚像是受到了磁场的吸引,一步步走向那庄严的牛蹄岭战斗纪念碑。正午的阳光,炙烤着脚下的大地,可我觉得,那温度还不及我内心的火热的万分之一。我始终仰视着顶端的纪念碑,缓缓地向上走去,直到来到它脚下,真真切切地看见“不忘初心 牢记使命 安康人民的初心就在——牛蹄岭”两行大字,眼泪再也不受控制,夺眶而出。
我的先辈们,当初你们正值青春年华,为了崇高的革命理想,为了新中国,为了安康人民,献出了最宝贵的生命,我这个平凡的后辈,该如何报答你们的恩情?我想,我唯有拿好手中的笔,真诚地讴歌党、讴歌人民、讴歌英雄,以慰先烈的英魂吧。
如今的安康,如今的牛蹄岭,都变得越来越好,每年都会有那么多风华正茂的学生来拜谒你们、缅怀你们,你们可曾感知到?
据说,在胜利那天,时任五十五师宣传干事的柳三朵随部队过牛蹄岭时,曾对他的指导员说:将来,我们一定要建议在这里建个纪念塔,要让灯光四射。我满怀敬意地告慰你们:你们的愿望实现了。如今,牛蹄岭战斗遗址建起了宽阔的纪念广场。广场上洁白的汉白玉华表排列整齐,英烈雕塑威武雄壮,带着浓烈的历史痕迹的坦克陈列两边,已经落成的牛蹄岭战役纪念馆及牛岭社区村史馆即将开馆,象征1949年7月25日胜利日的一百多级台阶之上,是高耸入云的牛蹄岭战斗纪念碑,纪念碑下,刻的是牛蹄岭战斗英雄的名单和牛蹄岭战斗的经过。这一切,无不彰显着牛蹄岭战役在我国解放战争史上的重大影响;而环抱着纪念碑的红色美丽村庄,则无声地彰显着先烈们当年的革命理想——五星红旗高高飘扬在社区办公楼楼顶,清一色灰瓦白墙的农舍干净整洁,每家每户高墙上鲜红的五角星闪耀,村民房前屋后的花坛里盛开着五彩缤纷的格桑花,万山绿树葱茏,人们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这和平安宁的景象与纪念碑交相辉映,再好不过地诠释着牛蹄岭战役伟大的历史意义与现实意义。我想,你们也一定感知得到吧?
愿你们的英灵安息!向伟大的中国共产党致敬!向伟大的中国人民解放军致敬!
注:文中所引用的资料由陕西节庆文化促进会副会长罗先余先生、安康市汉滨区县河镇牛岭社区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