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家的房子,最早是在一条又短又窄的巷子里,这条巷子叫李厝巷,可以约略猜到,早期住这里的多是些李姓人家。那是一幢潮汕最常见的“下山虎”式民居,由两户人家合住,每户各有一间前房、“格仔间”和连着的大房,天井和客厅是公用的。天井有口水井,倒扣着一只结了绳索的小铁桶,汲水用的。那时家乡还没有自来水,水井显得尤为重要。
水井平时黑洞洞的深不可测,只有到了中午,阳光直射进去,井壁漾着波纹似的明亮光斑,鱼儿在清可见底的水里游来游去,水井才卸下了神秘的面纱,变得可亲起来。为了清除井里的青苔,或者孩子们掉进去的饭粒,大人们在井里养了几条生命力较强的小鱼儿,巴茅鱼或者鲶鱼,我们几个小孩曾偷偷去钓过,始终未能得手。
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家修起了新房子,装水龙头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可父亲仍然坚持要打一口井,以备不时之需。事实证明,越到后来,水井发挥的作用越小。几年前我家小楼重新修葺,有朋友建议将水井填埋,好腾出更多空间,父亲却不以为然,我想在他们这一代人眼里,水井已经不是普通的生活设施,而是一种情结。
有人说,水井的出现,对于古代的农业和古人的生活具有划时代的意义,信然!宋代的《避暑录话》中有此一说,“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原意是想说明柳词受欢迎的程度,我却以为反过来,也可证明当时水井应用的广泛。唐代《初学记》中曾记载:“古者二十亩为井,因井为市,故云也”。所谓市井,就是商肆、人口集聚之处,古代的市井文化正是从这些地方热气腾腾地生长起来,成为某个朝代城市生活的一个缩影。其实想要了解什么叫做市井文化也不难,只需看一看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或者翻一翻《金瓶梅》,满纸云霞,又有无限烟火。
刚才说到打井,在北方,尤其是在西北的黄土高坡,要打一眼井谈何容易?我曾看过一部叫《老井》的电影,讲一个村子祖祖辈辈为了得到它,不知死了多少人。在南方,特别是在地下水丰沛的岭南,打井似乎要容易得多,所以在今天的潮州城里,仍能找到不少古井的遗迹。在汕头的南澳岛,我亲眼见过一口宋井。据说南宋景炎元年,为躲避元军追击,当时的礼部侍郎陆秀夫和大将张世忠等保护宋少帝退经南澳,在海边挖井饮用。此井离海极近,起大潮时很可能会被淹没,可一尝井水,甘甜清爽,不带丝毫咸味,真是神奇!
我过去爱听潮剧,从剧目到内容,常于无意中与“井”相遇。比如《龙井渡头》,讲穷书生被妻子所弃、后来金榜题名的故事。还有我陪祖母听过多遍的折子戏《井边会》。折子戏有点类似于小说里的短篇,情节紧凑开门见山,戏词也精炼明快,一口气听完依然心清气爽,而不必被拖入昏昏欲睡的泥淖。我尤其喜欢《柴房会》《杨令婆辩本》《桃花过渡》那几出。
上世纪八十年代,文化艺术迅速复苏,多媒体时代又远未来到,戏剧成为了人们关注的焦点,潮剧界群星闪耀,洪妙、姚璇秋、方展荣、张长城等名角你方唱罢我登场,让人目不暇接欲罢不能。《井边会》讲的是一只白兔将“儿子”刘咬脐引向失散多年、来到井边打水的母亲李三娘身边,虽然母子期期艾艾的试探让人泪目,刘咬脐两个跟班老王和九成的插科打诨,却又让人忍俊不禁。当我听到李三娘哼着“野旷云低朔风寒,漫天冰雪封井栏”,心想潮汕哪来的冰雪啊!长大后方弄明白,这个故事是发生在山西太原一带,这么说,那个井应该是山西的井。
山西的水井我还真没留意过,倒是在十几年前看过一回四川邛崃的“文君井”。印象中那口古井极小,周边围着很宽的护栏,据说它是司马相如与卓文君开设“临邛酒肆”时的遗物。那个井确实没什么好看,好在周边的小景让人流连。我岳父的好友不知道从哪里弄到当时已经停产了的文君酒,把我们招待得心满意足。
再说回潮汕的水井,当地人对它颇为崇拜,每逢大年大节,妇女们必拿出竹匾盖住井口不再汲水,还要焚香烧纸祭拜“井公”和“井嬷”。不过祭拜井神也非我潮汕所独有,汉代的《白虎通德论》就把水井列为“五祀”之一。记得柳宗元被贬柳州后,为了解决当地居民饮水困难的问题,也曾写过一篇《祭井文》。柳子厚在柳州呆了四年,为民众办了不少好事,其中最为特别的就是解放了一大批还不起高利贷、沦为奴婢的破产农民,既恢复了当地生产,又维护了社会稳定。
俗话说,饮水思源。对于那些不得不远行的游子来说,水井自然而然地取代了家国故园,成为一种怀乡的文化符号。鄙乡樟林,先辈们因苦于平原地少人多,加之天灾人祸频仍,只好搭乘红头船到南洋谋生,走时皆不忘带上一瓶“井仔泉”水。这“井仔泉”,是从莲花峰的象鼻山流淌下来的,其形凹陷若井,故得此名。听老辈人讲,到了清末民初,樟林天后宫前旷埕仍有大缸数只,里边盛满“井仔泉”水,供过番的乡亲自取,带往海外赠与亲朋品尝,乡愁遂解。
记得我考上大学时,祖母也同样让我装上一瓶“井仔泉”水,又拿红布将一撮泥土缝在里面。到了天津后我按照她的吩咐,将水和泥土投入海河,此后四年,果然水土皆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