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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3年09月27日
读芦山峁
○ 张如意
    2023年8月15日挖掘出的石璧

    泥抹子

    一户宅院门扉痕迹

  芦山峁,这个名字本身在陕北浩瀚的丘陵中算是个清秀的存在。延河,从它的源头一路散散漫漫地流到芦山峁——这座方圆五十公里最高的山峁时,轻轻地慢悠悠地停歇了一下,绕出了个梳子一样的湾,款款而去。
  从2018年开始,芦山峁走入大众视野,以远古、神秘、文明、未知而让人振奋。随之不断传来好消息,它早于石峁遗址200年,“中国最早宫城雏形”“中国最早的瓦类建筑材料”,将延安建城史向前推进了2300年。正如芦山峁遗址考古队领队、陕西省考古研究院副研究员马明志所说,我们远远低估了延安的文明史,低估了古人的智慧,芦山峁颠覆了考古界的众多认定。
  芦山峁不再沉睡了,每一天阳光恣情地洒在庐山峁上,仿佛在这里凝滞,斗转星移,日升月落,轮番爱抚着这声名大振的阳坡。
  黄土高原,黄,曾经是她的主色调。如今,绿,成了黄土高原的主人,明绿,墨绿,漫无边际地漫染出一山一山庄重鲜活的绿。不,应该绿才是这片高原曾经的主打色,芦山峁时期是更浓稠的绿。老人们说,有一棵树就有一个人家;有一片树林,就有一个村庄;有连绵不断的树,就有一座城。有城就有城墙,有门洞,有砖瓦,有宫殿,有民居,有猪舍,有篱笆。也就有了人声,有各种面孔,羞涩的,好奇的,漠然的,不羁的,却都有着清澈的眼神、诚挚的神情。
  
  在芦山峁,黄,又复见,裸露的土坑,黄土的质感赫然,这些被切割成一个个方框框的土坑,深藏着历史的印迹。踩在这裸露的黄土上,每一步我都敛声屏气,唯恐亵渎了祖先的神祇、灵魂。
  芦山峁本是块静默入定的荒山,它不悲不喜,看着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几千年的旌旗猎猎、尘世喧嚣与它无关,它安然无事地掩饰着守护着先人的痕迹。跟古人喜居高处一样,上世纪四十年代从横山“走南路”而来的汪姓一家人,选择了半山居住,除了这里有大片无主的荒地外,还因为这里有先民留下的窑洞,不用经谁同意,无需再费劲挖掘,逃荒人随遇而安。这地方叫什么呢?前沟的好义沟里人说,早以前听说,这山叫“芦山峁”。时间很快到了上世纪六十年代那三年自然灾害,横山、米脂、绥德、子洲不断有难民逃荒而来,先期的移民爽快地接纳了他们,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期,这里发展成19户人的小村。
  第一批移民在山顶开荒种地时发现这里平坦如校场,于是公家山、马家坬、垴畔山、大营盘梁、二营盘梁、小营盘梁、寨子峁……芦山峁上的各个区域就有了名字。
  要说对芦山峁最有感情的人,不是芦山峁村的住民,而是与它朝夕相处的马明志和他的团队,村民们总是抱怨先辈走到了这荒山拐沟里,让后人很难走出去,唯有马明志深爱这听得见远古呼吸的地方。马老师就像大雾里掌灯的人,他对芦山峁倾注心血,他多次用无人机从高空俯视芦山峁:“这是附近最高的山丘,它像一条舒展静卧的龙,龙身脊梁凸起来的地方一定是不平凡的,每一节龙鳞嶙峋处就有一处建筑,这些建筑就是4500年前的神殿,与神秘的苍穹相呼应的礼制建筑群。”
  拉开时间画轴,探向最深处,文明的种子在这里萌芽。大营盘梁,是芦山峁最核心区域,它有一座完整的两进式四合院院落,完全符合阴阳五行学说。四合院坐北朝南,东西厢房门朝院落,朝南居中的正房为了不正对大门,前面屋墙特意延长一小段,这不正是影壁的雏形?更令人称奇的是,它的平面布局及空间组合的本质与后世两千多年封建社会北方流行的四合院建筑并无不同。这对于研究中国聚落形态演变和早期礼制的发展具有不可替代的地位,也是探索中国社会复杂化进程和国家起源的重要载体。
  看到这建制,脑中显现出延安老城内曾经的四合院,米脂县的姜家庄园,山西的王家大院,北京的四合院,这些中国传统合院式建筑不就是沿用了芦山峁的设计吗?
  石破天惊!四合院的根竟然在这里!
  芦山峁的四合院,让马明志与他的团队成员们激动不已,考古界一般认定中国最早的四合院是距今3000余年的陕西岐山凤雏村西周遗址,芦山峁竟然比这座四合院整整提前了1500年!
  一阵风起,无沙无尘。这曾经与神相交的至高宫殿一片寂静。4500年前,沧海桑田,四合院依旧。这一方面证明了中国文化传统的悠久,另一方面似乎也说明了当时阶级的思想已经产生。
  延安,古今交错,钟灵于斯。四十余年前著名画家靳之林先生从延川一位农家妇女高凤莲的剪纸“抓髻娃娃”中发现了与民族图腾崇拜紧密相关,找到了中华文明绵延瓜瓞的依据,他由此开创了中国本原文化学。
  延安,这个黄土高原上的小城实在叫人费解,在历史的舞台上上演着微不足道却又无法抹去的痕迹,但是从未想过她离远古文明这样近。
   二
  这几处四合院是4500年前部落首领精心建造起的宗教场所,也是商讨征伐大事的场所。这是先人们敬畏的地方,它上直通天,下与黄土深处垂直,这玄机一般的土坑,是“国之大事,在戎与祀”思想的发源。
  闭着眼我似乎能听到那遥远的声音。厚重的宫墙给人以沉重压抑之感,顿觉自身的渺小,不由得伏下身来顺从领受,心中升腾起畏惧和敬意。宫墙里白灰粉饰过的墙面四壁洁白,从未熄灭的火塘正在哔哔燃烧着,小小的跳跃的火苗舐舔着一只巨大的陶鬲,一股幽幽的草药气息飘向旷野。低低传来首领那苍浑的吟诵声,如小股山风在山脚盘旋,萧瑟孤寂,却是那么不容置疑。火塘旁的高几上郑重地摆放着山鸡、玉璋、精米,这是日暮祭祀山神吧,如《山海经》中所描绘的:“其祀之礼,毛用一璋玉瘗,糈用稌米,白菅为席”。
  在远古时期,什么人可以做首领?能者劳而智者忧,他一定是智慧与骁勇并存的人。他杀伐果敢,遇到劲敌率先冲上去,必以一当十,“戎车既驾,四牡业业”;遇到耕种,“率时农夫,播厥百谷”,他拉起犁架将众人远远落在后头;部落里降落的小小生命,是他为他们“载寝之床,载衣之裳,载弄之璋”。
  远古又是什么人可以踏上天坛,做与天对话的、至高无上的使者?一定是博爱的、循礼的、懂天象天气,由日月星辰看得出世道兴衰;由春夏秋冬的交替换算出黄道与赤道;由寒暑的轮回算得出无霜期与生长期;通过观地脉查风水,就可以知道人事祸福,这样的智者才担得起人类的膜拜和敬仰。
  芦山峁遗址总是给人惊喜。四座台基上坐落着四处围墙高等级院落,大小营盘梁的合院式礼制宫殿之南之北,两座寰丘貌似天坛与地坛,一座坐东向西的庙宇,纵观不就是“建中立极,前朝后寝,宗庙王墓,天坛地坛”的建制吗?马明志越是探究越是兴奋,愈加点燃了他的自信,坚定了他在芦山峁继续研究的信心。
  
  从1992年初挖掘时的24万平方米,到1998年认定的60万平方米,马明志跟他的团队感觉远远没有这么简单,到2014年在原基础上调查勘探后确定为至少200万平方米。
  入微而知秘,从礼制建筑群逐渐向下挖掘,掀开黄土层,窑洞,庭院,灰坑,单耳斝、双耳斝、圜底瓮、直壁缸,早期人类生活的烟火气像神笔马良的画笔,一层层被勾勒出来。千余座古人生活区展现眼前,熟悉的画面扑面而来,这不就是西藏布达拉宫的布局,更像佳县赤牛坬的窑洞群。一处普通人家的宅院,窑洞门板已不复存在,门板在石头上千回百转出的孔洞依旧在。有齐整的白灰墙面和完整的白灰地面,居中的火塘似乎刚刚熄灭,三足鼎立的陶鬲碎片犹在火塘边。有牲畜圈,猪的牙齿、食肉动物的牙齿不时可见。那象征着贵族与神权的精美的玉牙璧、石璧、玉刀、兽面纹玉琮、玉发笄、玉璇玑、岚金石、璜、铲、瑗、环、斧、锛、笄、镯、刀、虎以及饰件不时出现。
  更能说明生产水平的器皿一一展现,喜大普奔,马明志用了一个网络词汇来描述他的激动。本以为那是个穴居狩猎、刀耕火种的时期,先进趁手的泥抹子,让所有看到的人都要佩服,只需要扳一截树枝插上就可以用。啊,原来我们进化了6500年,还是要用到最早期的发明。为什么不呢?它确实好用。镂刻出纹饰的石构件、精巧的筒瓦与长方形的槽型板瓦构筑,向后人诉说着芦山峁人的生命与智慧,遗址上大型建筑具备良好防渗漏的屋顶结构,全赖于这些合榫的物件。黄土,先民们用这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黄土绽放出文明。不知是不是他们在这片土地上燃起了第一缕炊烟,开凿出第一孔窑洞,耕耘出第一片土地,种出第一棵谷穗,驯化了第一头牛第一只犬?
  很久以前就听人说起过,李渠有个村子不知埋了多少达官贵人,农民一挖一筐玉,那玉器多到一担一担地向外卖。这就是芦山峁。
  参与考古工地土方挖掘的工人们,有多位都是芦山峁村民,他们长了见识,以前是“狗看星宿”,如今滔滔向我讲述着新的发现、瓦片的纹饰、古人的智慧、曾经挖出过的玉器云云。
  就像一镢头下去挖出来大秦军团的杨志发,芦山峁的传奇也与一位普通农民有关,他就是任志和。是他在芦山峁那块台地上挖出了一块玉刀,也是他将这块玉刀交到了文管所,他想看看这个稀罕物到底是个什么物件。至此,芦山峁被推到了文物研究者姬乃军、袁维民面前。村民说起任志和,戏谑他当初交上玉刀的动机,但是如果没有他,这片文明高地要么被修为梯田,要么被种了果树,不知还要沉睡多久。
  
  出土的饰物中最华贵的当属凤首玉笄,即便穿过四千余年的尘埃,通体也散发出润泽的青绿色光芒。玉笄上端雕出鱼尾式圆孔,外轮廓如一只回首的凤鸟,与凤鸟相环绕的是流水般顺畅的螺纹,这造型正符合芦山峁时期鱼鸟崇拜的图腾。
  这么贵重的玉笄曾绾在谁的青丝?此刻,天空与几千年前一样的湛蓝,一些如雪的云朵在空中层层叠叠,当中显现出一个窈窕的影子,一手像是在采摘着玉一样的云朵,一手像牵着两个小小的孩童,她的发髻上正插着一支笄。哦,那是母亲,人类的母亲,她一定有个像云朵一样好听的名字,那就叫她“珂”吧,似云一样的美玉。
  4500年,本以为这个数字遥不可及,直到一座墓室被打开。2020年考古又有了发现,在小营盘梁的边上发现一座贵族居址葬墓室,更能说明当时大小营盘梁是礼制祭祀场所。墓室中的五具骸骨经上海复旦大学的科技考古检测DNA后,得出结论,这些先祖竟然不是现在意义上的本地人,而是远在1400公里的内蒙古赤峰市红山文化区域的人。这个结论从情感上来说难以接受,但是从考古专业角度来说,这只是对亚洲人种的泛称,的的确确是我们的祖先。
  我很想知道那个时期这里被称为什么?芦山峁这个名字从何而来?也许那时候,芦山峁是个显赫的名字,它代表着绝对的权威、势力、先进、文明。我更想探究芦山峁原住民们的迁徙路线,我问马明志老师,他神秘一笑。我想起禅宗公案中一段问答。
  一个人问禅师:你从哪里来?
  禅师说:顺着脚来的。
  又问:要到哪里去?
  禅师说:风到哪里,我到哪里。
  
  雨后的芦山峁雾气萦绕,山峦间,云聚云横,一点也不输给黄山云海。静静地观望着云海,我在期待着云雾散开时,先民扶老携幼,赶着羊,挑着水,担着石灰,正在之字形的路上一步步踏歌而来。那么他们会唱着什么歌呢?是怎样的旋律呢?
  回家后口渴难耐,接了杯凉水直接喝,竟然发现我手里的杯子与芦山峁出土的单耳陶罐如此相像,仅仅是杯子吗?
  外爷家世代为农,外爷精于农耕稼穑窍道,看得懂黄历、节气、气象、礼俗,他会说数不尽的天象谚语,“云走东一场空,云往西淋死鸡,云走南推倒山,云走北不空回”“黑云黄梢子,里面藏刀子”“夏至有雨三伏热,重阳无雨一冬晴”。他会禳灾燎病,他淳厚质朴,倾力助人。我的外爷是最伟大的农民,是人类的父亲。当我坐在桌前思考芦山峁的意义,首先想到了我的外爷。他一个只念过一年冬书的农民,何以懂得天象礼仪?他满身的“武艺”从何而来?
  芦山峁唤醒了我的记忆,让我找到了根底。幼年时我在一个深夜里,被一种铁环叮当的声音惊醒,我趴在窗户上,看到院里打起篝火,外爷高举着一把锄头,那是一把常用的锄头,锄刃上钻了几个圆孔,两串门栓铁环吊在圆孔上,外爷举起锄头在院里跳起舞来。外爷驼背,常年躬身土地早已将他的腰弯成一张弓,他那笨拙的身躯竟然挺直了许多,神情庄重威严。他好像是沿着地上画的曲线跳着,嘴里念念有词。外爷是个沉默寡言的人,白天除了必须说的话,几乎无声无息。夜里他在睡梦中像说梦话一样地唱歌,旋律平稳不像歌曲,我们经常学给他,他嘿嘿一笑。那个神秘的夜里,外爷跳着舞蹈,唱着梦话一样的歌谣,直到篝火熄灭。
  每年的立春这日,天还黑黢黢的看不见亮影时,外爷定会赶在鸡叫前躬身走上果树山。他的筐子里放着叠成三角的黄裱纸、一把香、一小碗米、一些吃食,外爷坐在最高的山圪垯上祭山,看云彩,凭天色品庄稼。农历二月二外爷专程去看风有多大,能刮得干酸枣飞起来,羊粪蛋蛋满地跑,那今年好好种豆子,豌豆、黑豆保收。三月三,外爷打早起来攀着拾粪筐去看收成,他坐在山顶抽一袋烟,烟往北今年会是好收成,烟往南,今年这收成就悬了,赶紧要想办法精耕细种。
  此刻,想起往事,我找到了外爷那些可笑行为的根源,那不是迷信,是老人们一辈辈传下来的礼制。那些礼制、祭祀、风俗、天相,都是他心中至高无上的信仰,他的种种封建迷信活动,定是大营盘梁上的那曾经巍峨的四合院中所发生的一切礼制祭祀的一脉相承!
  我无法从考古专业角度讲清楚芦山峁的意义,我的文化思考只是凭着单纯的生命直觉。中华文明的神圣之处在于——传承。这两个字是几千年人类最强劲的韧带,不管历经几个世纪,兵戈血雨,民族裂变,城头常换大王旗,乃至外寇的侵略,传统文化的强势否定,任怎样刻意地扼杀也无法泯灭芦山峁文明的传承,代代相传,生生不息!
  芦山峁的秘密依旧在挖掘,其实这已不重要了。合院式建筑、泥抹子、玉发笄、筒瓦、层层窑洞,作为文明起源、国家起源的重要区域,芦山峁用这些为延安、为黄土高原,为中华民族写下全新的注解。
   (图片由本文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