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口丝路古镇黑河大桥
丝绸之路亭口古车辙印
侯望邮驿古城墙遗址远景 一
人到中年,才发现自己是一个历史文化迷,对老祖宗留下的都感兴趣。有一天看生命纪录片,得知人类传承了四万代,才繁衍成今天的模样,白手起家开创了今天的世界,内心惊厥不已。走到高楼的窗边,仰头看天,低头看地,天浩浩地荡荡,想起苏东坡一句诗: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古人在世界上的遗迹,大概就是探寻时空、打开“何年”最好的钥匙了。
作为一个资深邮政人,刨清楚中国邮驿史,也就解开了中国历史的大半。虽然无关工资、提拔,但还是乐此不疲,探访驿道、搜寻资料、四处奔波,也许上辈子就是个邮差,或掌管邮驿的人。
今夏,得知长武县保留古代一处邮驿遗址,而且和丝绸之路遗迹叠加,便一天也不愿多等,驾车沿福银高速一路向西北探行。三伏天行路,虽不是下刀山,但走火海并不夸张。上午的阳光已经很劲爆,穿过玻璃,榨干车内的冷气,给我胳膊灼上红红的印章。
长武县距西安不到200公里,竟一次也没去过。来之前查长武县志,才知这里是秦陇两地交通枢纽、古时丝绸之路的要道,响彻着东西方文化交汇的驼铃声,被誉为古丝绸之路上的“旱码头”。全国第三次文物普查时,发现一处西汉侯望邮驿遗址。
细看县志封面,底部印一个骑马的将军,马扬蹄奔跃,将军的长矛高高举起,仿佛一翻开书页,就会传出嘶鸣和呐喊。想想,作为中原和西域、关内与边地的咽喉要冲,这里不仅有驿骑飞奔,更有捍卫主权的奋战。仅《资治通鉴》就记载此地发生800多次战争,因常常武力对决,北宋时改名长武。
一路看到很多地名,扒开每处地名深处,都有时光故事。在福银高速,远远看到一个叫“渡马”的出口,心里猜测:邮驿和丝绸之路,都和马有关。这地名和我要探访的侯望邮驿,有联系吗?
网上搜索,原来此处为唐贞观年间养战马的地方,牧马往来频繁,因而取名“渡马”,《唐书·兵志》载“五千匹以上”,可见这一带屯牧战马之盛况。想想,这里的战马极可能作驿马,驿骑如星流的速度,一骑红尘妃子笑的重任,岂是普通马所能担当的。
斯人和马早已远去,地名和故事却代代传了下来。如果说地名是回家的路,那么古代遗迹,则是可感可摸的时光勋章。
路上车辆极密,一直以十来米的车距行驶。西汉张骞第一次开辟丝绸之路,从长安出发,就沿今天这个方向走。长武县亭口镇的侯望邮驿,是张骞使团必经之路,也是中原行往西域的第一大驿站。驼铃声声中,核桃、葡萄、石榴、蚕豆引入中原,蚕丝、瓷器、冶铁术又远传西域。当年长安通向这里的车马,必定浩荡不绝。
思接千古间,此趟酷暑之行似乎有了深远的意义。西出长安,丝绸之路上的第一个邮驿,还有比这更令我着迷的吗?
炎酷的暑气和心中的热情一起,徐徐蒸腾。
二
导航侯望邮驿遗址,只搜到它所在的亭口镇。下了福银高速,一路探行,沿着两边“亭口镇”三个隶书大字向前,离山塬越来越近。从滩地远望,长武塬千沟万壑,山势仿如龙首。
顺着路一直上坡,拐过一道弯,忽现路旁一处平地,立着一块牌子:丝绸之路亭口古车辙遗址。
抬头一看,呀,短木桩围起的三弯坡道,不就是在网上看到的照片么。
一下子兴奋起来,没有午休的昏沉一扫而光。秦陇边关、三河汇流、长安西北,这位置,无疑是古时要隘之地。兵家必争、商人必过、信使必经,要多繁忙有多繁忙。
而此刻,仲夏的午后,这里除了蝉鸣,只有我。硬阔的塬面,车辙深深,到底深几许,我把胳膊伸进细探,竟至臂弯。深度与坡度相反,越往下,刮木刹车的摩擦力越大,车辙随之加深。
我凝视着深深的车辙,这里,有秦太子扶苏征战、大将蒙恬监修长城的热血,有张骞使团出使西域的探索,有卫青守关抗击匈奴的胜利,有李世民西出浅水原歼灭陇地反军的英勇……无数车马、英雄,由此走向胜利,走向远方。
木包铁皮的车轮吱吱呀呀碾过,曾经的王侯将相、官员商人、信使烽卒,统统碾成了时光的过客。
远处,黑河大桥、西兰公路、福银高速,从车辙里涅槃,像风一样奔跑,延续着古道的繁华。
站在这里,古今相望,目光穿不透时光。而自己,有幸站在时光的两端,从此及彼,由彼及此。
沿坡道继续向上。通山之径如静默的火龙,蒸腾着我的身心。眼睛被烈阳刺得睁不开,双膝酸软,心里却有一种神力在召唤。登上最后一个台阶时,眼前豁然开朗。
汉代邮驿北城墙遗址,在烈阳下茕茕孑立。身上披着稀稀拉拉的杂树杂草,怀揣两千余年的天地人间,等着我。急忙扔下太阳伞,从各个角度给它拍照。城墙沿着塬畔横砌,并不高大,此刻却顶天立地。站在时间之上,没有悲喜,只有静默,像碑一样静默。
轻轻抚摸它裂缝垮塌的苍老身躯,送上一个后人的崇敬与问候。
汉代烽火台遗址,立于南北城墙中间,烽火台身躯已经风化,像一座微缩的土山,垂垂老矣,幸有杂草护身,抵抗着岁月风雨。当年与它遥相呼应、传递烽火狼烟的伙伴,大多灰飞烟灭,只有它,活到现在。
不远处,矗立着烽火台的哥们——侯望邮驿,秦汉时期关中通往西北干线上的重要通讯驿站。如今,故城遗址台塬处,已仿建起高高的城楼,一砖一垛弥漫着沉雄之气。
我沿着城墙转了一圈,想像当年将士居高临下的赫赫军姿,还有冒着烽火狼烟驰骋的驿卒,在此换马、交接公文的场景。
而今,车粼粼马萧萧随风而去,兵甲铠马成为历史的尘烟。想想,唯有此,才是今人之幸吧。
此刻,气温高达38度,烈阳灼烧着老龙山的草木和黄土,四周一片空寂,似乎有意把我扔在历史的现场,来一场冥冥之中的对话。
一尊幽灰的雕塑,吸引我走近。站定,仰头,目光刚一触碰雕塑的脸,心怦然一动,瞬间与两千年前的他通灵了。
这是一张英气勃勃的脸,朗眉剑目微蹙,正侧头看向地面。他一手勒马,一手握长矛,铠甲霍霍,战袍飞扬,正驰骋在胜利在望的战场。英雄一词,肃然从脑子里迸出来。
雕塑前立碑:“大将军卫青”,旁边盖一枚红色篆书印章。
碑后文字介绍,侯望邮驿是卫青西进扫灭匈奴时发起建造的,起名叫亭口侯望邮驿。关于这一说法,我还未查相关文献,但是,卫青公元前119年在阴灵关击退匈奴确有记载,他的印章也在附近发现,保存于长武县博物馆。
登上雕塑前的瞭望塔,目可四野,远及山外,老龙山全貌一揽于胸,北面泾河东流,南有黑河拢绕,磨子河侧身淌过,古驿道如血管沿山盘曲,怪不得入了卫青的法眼。
那个烈阳当空的午后,卫青登上老龙山土塬高处,探察地形。一双鹰眼一瞥,脸上顿时有了笑意:眼前三河穿境,且有两河交汇,可从不同方向传烽火、调兵力、运送物资、易守难攻,只待修驿道,讯息便可直通朝廷,真是天助大汉!
卫青迈大步回营房,朗声下令:立即建观察点,修烽火台!又火速给汉武帝修书一封,阴灵关宜设邮亭!
想想,卫青取名邮驿为侯望邮驿,参考他曾被封长平侯职务,二者极为匹配。长平侯在此守关据阵,大破匈奴,故取名侯望邮驿?但愿这不只是我的猜想。
毫无疑问,这位常胜将军,在此续写了他的英雄传奇,他和外甥霍去病联手,远逐匈奴,河西各国俱欢颜。从此商旅络绎不绝,邮驿畅达官务繁忙,荣耀了丝绸之路。
站在卫青当年远眺的高台,楼舍场苑亮美,工矿商贸繁荣。一辆辆红色重型运煤卡车,正在公路上呼啸前行。亭口水库蓄着满满的希望,满弧形的黑河大桥像一条长龙,蜿蜒山间,吞吐祥瑞,平添了老龙山的现代气息。
无数人比我更早登临此处,长安一位书法家留下墨宝:“登峰便见古镇雄”。字体劲健挺拔,颇具高古之气。细品这一“雄”字,极妙。
许是此地有灵气吧,连风都善解人意,像天地间的大蒲扇,用最舒爽的力度,拂去我的汗,很难相信酷阳之下有如此惬意的风。塔檐四方各垂风铃,叮叮当当敲响时光,好像要对我说什么,又好像在吟唱出塞的歌。
风吹时光,铃动心魂。哦,就在这吹风吧,且让五千载平仄节拍,伴我长风万里。
三
亭口,丝绸路上的重镇,在长武史书上占据着重重一笔。
千年前的这里,占据关内与边地的咽喉要冲,驿卒等各路人马会聚,以那个时代的速度行进,无论是顺黑水渡,还是驿道而来,各路人马都要在此歇息,巍巍古原下,便形成了吃住行一揽子解决的繁华集市。
行进到312国道亭口段时,又体验到“乌金重镇”的繁忙。拉煤的重型卡车,一辆接一辆,像公路上的巨兽,彰显着速度和机械威力。滚滚的黑色血液,从这里出发,输送进国家的脉搏。
看来,几千年风云流转中,亭口一直是幸运儿。
沿“丝绸之路第一驿站”牌楼向上走,遇见一个老人,得知是亭北村老住民,我便聊起天。大爷已72岁,听力好,思维敏捷。
他说:听爷辈讲过,从西安到兰州只有这一条道,都是石头路,当地人就叫石门子、石门关。每天人车不断,很热闹。但吃水要往塬上运,打小他就帮大人运水。
老人很健谈,在这片驼铃接踵、各路人马会集之地长大,见了大世面,想必有一肚子往事。
现在有煤了,有游客了,我们迁到镇子住,没事了就上塬来看一看。
顺着老人指点的方向,寻访到亭口镇政府所在地,并无大门,完全开放式办公。院中几乎被铺设着防护面的篮球场占满。路口有一片绿化带,立一面写着“为人民服务”的巨石。几棵繁叶茂茂的梓树,撑起一地荫凉。
花园栏杆图案很特别,四个一组,分别嵌入文字,连起来便是:“丝路古驿、红色热土,乌金重镇、山水亭口”。精辟的宣传金句,道尽亭口的前世今生。
透过镇政府办公楼玻璃门,看到大厅悬一幅《亭口赋》行草书作,笔体飞扬劲健,让亭口的古今风流,随线条律动起伏。特意看落款,署名为古都长安马某。我不知这马先生是何人,作品如何从长安传至亭口,但毫无疑问,这是长安、亭口的又一次链接,地理的链接,更是心的链接。
告别长武的最后一顿午饭,特意选在亭口镇。遇见一家老字号正宗炒面,屋檐下摆着桌子,可以边吃边放眼街景,且停车方便。
炒面店食客很多。老板一直在操作间忙,见不上面,出来送餐都是小跑。细看店内介绍,才知是三代传人的老店。上世纪90年代,接待支援亭口石油建设的法国、日本专家,被外国友人拍成影像推荐,轰动312国道县市。
古镇真不简单,随便一家小店,都有历史。心里一阵窃喜,与亭口炒面不期而遇,一定是和这地方有缘。
先用大壶倒了面汤喝,竟醇香绵绵,滑向喉管特别舒服。于是一杯又一杯热面汤下肚,冒出一身汗,又被阵阵山风即时拂去,很过瘾。
没想到,炒面更过瘾,顺应丝绸路上客商的口味,汲取兰州拉面、新疆拉条子之长,改进成五六寸长的面节,既不失面的形感,又方便挑筷。入口一嚼,筋道而绵滑,少一分硬,多一分软。薄薄的炒蛋扣在上面,西红柿拌红油浇汁,色泽红亮,油而不腻,咸辣正好。
风继续从老龙山吹来,为我吃面助兴。想想,古代驿卒、将士、商人也吹过这儿的风,却不一定吃过这么好吃的面。
结账时,发现饭店还出售长武锅盔,烙得金黄酥脆,饼面扎小孔,撒满芝麻。千年前,它是丝绸之路上的宠儿,现在,亭口炒面又依傍乌金重镇而走红。两样美食,不正是亭口的古今之味么。
四
回程路上,不时看到彬长集团旗下煤业、矿产、运输、发电企业的厂矿和楼舍。高大的储存罐,像钉在大地上的叹号。长长的蓝色运煤道,则极像破折号,有的竟由公路上空横跨,像天桥一样。真是车有车道,人有人道,煤也有煤道。追根溯源,都是驿道的繁衍。
离长武越来越远,紧绷了两天的神经松弛下来,困意袭来,正昏昏欲睡,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快看,飞机!睁开眼,车前方正有一架飞机,贴低空飞行,机身上的字清晰可见。这么近距离看一架飞行状态的飞机,瞬间产生陌生感,第一反应是直升机,又蓦然反应过来:我们行在咸阳机场高速,这是归航即将落地的飞机啊。
有统计显示,咸阳国际机场流量最高峰时,一天起降的飞机多达400架。以车马为耀的古人,恐怕做梦都不敢想——人会像鸟儿一样在天上飞,而且想飞哪就飞哪!
想想,唐代诗人岑参如果活到现在,会怎么改写他“一驿过一驿,驿骑如星流”的诗句呢。
古代邮驿被看作“国之血脉”,这种信息传递体制既是封建王朝的“血脉”,也有中国古代文明的“国脉”。说白了,中国最早的快递,就是从侯望邮驿这一个一个驿站出发,快马奔驰。
马路、飞奔、飞马这样的词,一定与古代邮政驿站、古代信使形象有关。在时代汹涌中,它们终被飞机替代。
无数的驿站和无数的人,都化作尘烟,唯有驿路滚滚向前。
最近,写《长安十二时辰》的作家马伯庸又出了一部新作,叫《长安荔枝》,写一个唐代小吏为了养家糊口,答应为皇宫送荔枝。这在古代是风险极大的差使,容易延误时辰,或因鲜果变味,被杀头。
为完成运送任务,他不但开辟了最近的驿道,还发明了荔枝保鲜办法,堪称最会创新工作、最有奋斗精神的驿使。正是这种精神,推动人类前进的步伐。
周秦汉唐时代,只有官方才能使用的快递,如今人人皆可用。杜甫“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的望眼欲穿,早已沧海桑田。高铁、无人机、欧亚班列,使物流速度登峰造极,保鲜能力前所未有。
而《长安荔枝》影视剧,让时光倒回一千多年,还有我今天对古代邮驿的探访,都是回溯“速度”的来处。希望这短暂的历史回眸,让数字时代的你我不会忘记,中国是从邮驿时代奔跑而来。
木心有一首诗:“从前的日色慢,车,马,邮件都慢”,但正是车马,让一驿接力一驿,让脚步摞着脚步,时间便在时间里闪出光来。
驿站消失在风里,奔跑的热血却一脉相承。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首届“百优计划”人才)
本版图片由袁国燕 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