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五十年前的一九七二年的深冬,那天,天冷得出奇。西北风似乎要把积攒了一个秋天的能量全都释放出来。放学路上,尽管我穿着厚重的棉衣,可那陈旧的棉花却抵御不住寒风的入侵。只觉得每一个毛孔都接受了寒风的造访,透着彻骨的冰凉。我推着26型的自行车艰难地挪着步子,仿佛推着百十斤重的石头。就这样,在呼啸的寒风中我一步步地向着那个土坯门楼挪着。
破旧的土坯门楼在冬日的寒风里,和许多农家的门楼一样,斑驳的泥坯大多已经脱落,黑色漆皮的两个门扇也在岁月的浸泡中面目全非,看起来黑不黑白不白的,像个八旬老人似的透着沧桑。几十年来,它忠诚地站在那里,守护着我家那一间半宽的家园。
走进院门,我把自行车靠在背风的墙脚,又推开灶房门,搓着手走了进去。蒙在窗框上遮风的蛇皮袋子被风吹得“刺啦——刺啦——”地响着,正在案板上擀面的母亲,用冻得通红的右手示意我快去烤火。灶膛里的火苗一闪一闪的,好像和我打着招呼。坐在灶膛前的父亲,很有节奏地拉送着风箱杆。
“你起来,快让娃烤烤,看把手冻成啥了!”随着母亲的话音,父亲站起身向外走去。我坐在父亲腾出的木几上,一丝温热在我身上缓缓地游走着。我一边拉着风箱,一边给灶膛里填着干柴,冻得发红的双手慢慢舒缓了些,不再那么僵硬了。
不大一会儿,父亲领着小弟推开灶房门,递给我一碗热乎乎的红糖水,母亲在一旁叮咛着“快喝”。接过盛着红糖水的白瓷碗,我尽力地摊开十指,好让手指手心都触摸到那温热的暖意。
吃过晚饭,我洗碗刷锅,母亲提了半笼碎柴细末,压在灶膛里,好让暗火温热添在大锅里的水,以备晚上洗脚。随后,她又拿起笤帚清扫了地面,顺手拉上灶房门,用绳子系好,和我走进了窑洞。
窑洞的黑色木门敞开着,还冒着淡淡的柴火烟味儿。我知道,那是父亲烧炕了。母亲找来破竹扇,在屋里煽了几个来回,把窑门轻轻地闭上。她又趴在炕上揭起蒙在窗框上的蛇皮袋的一角,好让残留的烟雾散去。随后便像往常一样脱鞋上炕。
母亲盘腿坐在炕边,右手摇着纺线车把,左手轻轻地捏着一条空心的棉花捻子。那捏着捻子的左手,一会儿高一会儿低,随着纺车的“嗡嗡——”声,大拇指配合着中指和食指,很有节奏地向后揉搓着。纺车上的那个包谷棒似的棉线穗子,便渐渐地饱满了长大了。我趴在炕沿上目不转睛地看着。母亲纺线的样子,很像一幅动态的图画:下半身静若卧佛,上半身动若舞女。那时的我当然还没有这样的审美认知,只知道那很美。
看得呆了,我也学着母亲的样子盘腿坐下,双手舞动着。左手几根指头也揉搓着,可就是纺不出母亲那样匀称的细线来。母亲说我纺的像长虫肚子。无奈,我只好拿来小板凳和筷子,像父亲一样,搓起棉花捻子。一旁玩着的小弟,缠着父亲讲着道听途说的故事。
后来,母亲教会了我织布。在那个掉落了黑色漆皮的门楼里,放学回家后,我就登上织布机,左一下右一下地撂着织布梭子;左一脚右一脚地踩着木脚板,面前展开一幅幅蓝白交错的“九格套米花”“六格套田字”“四格套井花”等图案。那都是母亲在宽敞的门外大场里跑来跑去经纬出来的。母亲不仅给自己经布,经出一条条五颜六色的花床单,也给村上的大婶大嫂经布。在我的印象里,她总是颠着一对小脚,忙前跑后的。或许是因为要减轻母亲的劳累,或许是太羡慕母亲织布的样子,我竟然学会了织布。于是,一条条粗布床单从我手里织出,让我真真切切地触摸到了劳作的快乐。遗憾的是,笨手笨脚的我却一直没有学会纺线。
如今,那个旧门楼里的旧院落早已倒塌了。而那门楼里的温馨和关爱,却像种子似的在我的心田里伸展着蓊郁着。破旧的门楼里,有着我太多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