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想给我打预防针,是不是?我可不吃这一套!靳子光脚下床,把一碗凉透了的黑糖水仰脖喝净,顺手把搪瓷碗扔进水池,只听咣的一声响,一块瓷片溅到她脖子上。靳子趴到床头呜呜地啜泣起来,她显然没料想好端端的日子,愣叫一个乡下女人给搅和了。忽大年捂着耳朵瞪着眼,脑子乱成了一锅粥,把可能发生的状况闷想了一个又一个出路,依然理不出头绪,只想推开窗户一头冲出去……唉,这是二层楼,冲下去也摔不死人,只能把腿摔断活受罪。
于是这个难堪的夜晚,忽大年还是没敢透露黑妞儿进厂的消息,他想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再做渗透,让身边女人慢慢接受这个尴尬的现实。当天际吐出鱼肚白,他斜眼朝身边偷觑,发现靳子那一对眼眸也亮晶晶的……
十 九
的确,昨晚匆匆跑过的那个黑影就是让忽大年忐忑的胶东老乡。已经穿上蓝色工服的黑妞儿,摸清了从宿舍到厂区的大小路径,熟悉了检验台上的工量卡具,还练就了一副让人惊叹的火眼金睛,任何身有瑕疵的炮弹壳想蒙混过关,都会被她敏锐发现,拎出来打入另册。不过,她始终没有忘记自己到西安来的初衷,尽管那天晚上她答应忽大年不再找麻烦了,但她回到宿舍躺到床上就后悔了,按她本来的想法,应招进厂是为了接近忽大年,好跟他现在的老婆论大小。他俩,可是正儿八经的明媒正娶,还举行过一场乡间仪式的婚礼,摆过七八桌酒席,全村老少见证了忽大年入赘黑家的全过程,怎么能说离就离了呢?况且她拐弯抹角问过好些人,离婚也是要发证书的,至今也没见给她的离婚证,所以从法理上她还是忽大年的老婆,至于将来那个靳子那俩孩子,愿不愿意在一个灶上吃饭,她黑妞儿宽宏大量不会嫌弃的。
如果忽大年舍不得他们母子,愣要学那个没脸没皮的陈世美站到小妾一边,那她也是要豁出命争个名分的。她想好了,她要跟他领一张牛皮纸的结婚证,否则村里那些烂舌头会把她独守空房的故事,从初一嚼到年三十去。
但是,黑妞儿自从见到靳子和那俩孩子,心里那道坚硬的堤坝似乎溃化了。那天她领到第六个月工资,走进农贸市场想买两个洋柿子。这西安城好多东西都带个洋字,洋火、洋钉、洋皂,还有洋葱、洋姜,这洋柿子血红血红的,宿舍有姐妹买回来,她捏住咬了一小口,有点酸,有点甜,胶东老家怎么从没见过。她想买两个让师傅也尝尝的,可是想不到五个柿子要价一角二分,她有点嫌贵犹豫了,但酸酸甜甜的诱惑,还是让她掏出了内衣里手绢包裹的纸币。
这时,摊位前两个男孩为争一个洋柿子闹起来,她刚想伸手拉开,小孩猛地抓住西红柿咬了一口,大孩急忙伸手去夺,一股红色汁液滋到她裤子上,蓝灰工裤立刻印上了几团红迹。这条工裤已洗得发白了,正是最好看的时候,柿子汁溅上好像洗不掉,让人好生扫兴。可还没等她动手去擦,旁边女人慌忙掏出手绢忙不迭擦拭着她裤上汁液,一遍一遍的,看她弯腰歉疚的样子,感动得她眼睛都潮了,最后人家还连声说对不起。黑妞儿笑笑说:没事的,我咋能跟小孩子动气呢。那女人临走又说:你是哪个单位的?我明天赔你半块洋皂吧?哟,这洋皂可是女人的最爱,半块洋皂要用一个月呢,一季度才发一块,黑妞儿当然不能接受这昂贵的歉意,慌忙摆手拒绝了。
瞅着他们母子出了农贸市场,有人趴到耳边悄悄说,那就是忽厂长的老婆。呵呵,居然有这么巧的事?别看他们在一个厂区工作,但各有各的岗位,从未有过交集,以至碰了面浑然不识。黑妞儿回头,见是连福站在旁边,望着那母子背影怪声怪气:当官的老婆一个比一个娇气,人前人后,趾高气扬,只有这个女人还算谦和……黑妞儿恼得操起大葱拍了下他肩头,扭头匆匆走了。
从那以后,她心里似乎对忽大年的小媳妇恨不起来了,好像只要脑子里那个人一出现,就把准备了许久的打算摧残得七零八落,只剩下嘴头上那点含混的硬气了。
而且以前两人不认识也不打照面,自从有了洋柿子的邂逅,两人便经常在上下班路上相遇,彼此微微一笑也就过去了。可那天,靳子抱来一卷图纸到车间来找绍什古签字。那个彻头彻尾的化工专家,喜欢手持一块表,计算酸洗时间对弹壳尺寸的变化。可靳子进了车间刚走两步,猛地被翘起的铁板绊住,在她落地的一刹那,肩膀一扭撞到地上,手中图纸却没沾到一星污迹。
黑妞儿站在不远处的检验台边,看到有人摔倒跑去帮忙,靳子拍拍衣裤,嘿嘿解嘲道:多亏在部队学了点功夫,要不今天就嘴啃泥了,图纸脏了可以再晒,要是脸摔成了猪八戒,回家就被男人赶出来了。黑妞儿被她逗笑了说:哪个男人这么没良心,到时候我帮你揍他。靳子吃惊地扭头看她:你帮我揍谁?黑妞儿知道自己说话露馅了,装作傻笑想掩饰过去。然而,等绍什古签完字,靳子拉住黑妞儿说:你调到我们资料室来吧?现在图纸资料堆成山了,整理存档缺人呢。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