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手头现在有一本书。说它多厚重,它就有多厚重,而说它多沉重,就有多沉重。一部读罢头飞雪。是对陕西地面上七十二座帝王陵墓的庄严巡礼。这本书是对中华碑载历史的一次宏大叙事。
民谚说,山东的响马直隶的将,陕西的黄土埋皇上。
我细细拜读了这本书,像在打开一本历史教科书。从黄帝陵开始,到周文王陵、周武王陵,到秦公一号大墓,到秦始皇陵,再到西汉王陵。又到王莽陵,三秦王苻坚陵,后秦姚兴墓。赫连勃勃墓。历史一番推演后,到了唐,又有唐太宗李世民的昭陵,唐高宗李治武则天的合葬墓乾陵,唐玄宗李隆基的泰陵,等等等等。令人在进入这历史空间以后,简直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负重之感。
这本书的叙述,严谨而又翔实,当一本历史著作读可。当一本考古方面的知识读物读,亦可!我想,我们每一个中国人,都有必要有理由读一读这本书。从而知道二十一世纪阳光下生活着的我们,是从哪里来,哪里是我们的来路和出处,而我们的国体,经过五千年漫长时间的演变,如何发展到今天这个模样的。
陕西人把坟墓叫“冢疙瘩”。谁家有了好事了,往往,大家会竖起拇指,说,夜来,我看见了他家的祖坟上冒青烟哩。我总冥冥之中觉得,皇天后土的陕西,皇天后土的西安,有这七十二座冢疙瘩佑护,祖先的荣光激励着我们,祖先的阴德护佑着我们,那七十二个冢疙瘩夜夜都在冒着青烟。三秦地面因此而香烟缭绕、瑞气千重。
我最近为西安我这家乡的城市,写了一首《城歌》,西安摇滚歌手王建房谱曲和演唱的。这里我不揣冒昧,将这首歌抄录在这里。
渭河的岸上有个咸阳楼/秦始皇站在楼上头/文王建沣武王建镐/沣镐二京在沣峪口/西隔壁住了个糟老头/人们叫他汉高祖/东隔壁住了个唐明皇/风流千载千载风流/李白在我家的门口拴过马/胡姬貌如花一醉能消万古愁/杜甫娶了一个诗经的女/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东湖柳西凤酒姑娘手/苏东坡在凤翔做太守/长安城米太贵/白居易马嵬坡前三叩首/临潼山烽火戏诸侯/关中古道上走马牛/长安城一百零八坊你走一走/南北原七十二个冢疙瘩你数一数/行人莫问当年事/故国东来渭水流/九九耕牛遍地走/年年灞柳绿满头
我的脚步迟缓,身子又懒,书中经典般地记录下的这些帝王陵,有的我拜谒过,有的则还没有。
赫连勃勃葬身何处,一直有诸种说法,我曾经写过一部叫《统万城》的长篇小说,在小说叙述中也没有敢妄下结论,只说民间的说法有三处云云。现在,这本书中的《世祖赫连勃勃嘉平陵》条目中,将他的归葬处确定为“嘉平陵”。看来这个课题已经得到了专家们的共识。
南北朝时期的另一个英雄人物苻坚的墓,我曾经拜谒过,墓在彬县的南塬上。淝水之战兵败后,他先逃回长安,又接着要回他的家乡陇西,结果被部将姚苌活捉于岐山,勒死于彬县大佛寺。苻坚的“秦”叫“前秦”,姚苌的“秦”叫“后秦”,这是五胡十六国时两个十六国王朝。
咸阳原又叫五陵原。唐伯虎在诗中说,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过去我读这首《桃花庵歌》,不知道五陵原是什么一个所在。后来知道了,因为西汉先期的五位皇帝埋在这咸阳城周遭,所以咸阳原别称五陵原。而“锄作田”一句的意思是,农人们每个春种秋收,锄头或犁铧往这偌大的冢疙瘩边缘削上一块土,几千年下来,冢疙瘩变小了,成了农田。
行文至此,叫我想起唐崇陵大门口立的那座威赫赫的丈二碑石。该陵在泾阳县的蒋路乡。合作化时期,村上一位农民,偷偷把这石碑挖下来,用架子车拉回家,做了牛槽的槽底。回来唐崇陵保护,人们寻找这块石碑,费了好一阵周折,在这个农民家中找到了。短短的几十年时间,碑子上的那一行大字,竟被牛的舌头舔成了一个光板。人们只好把石碑找回来,再刻,再立。当我站在崇陵的门口,抚摸这块石碑时,突然感到时间的伟大,牛的舌头的伟大,它可以让一切消解,给过往不留一丝痕迹。
最后再说一个白发宫女的故事。她和帝王陵无关,她只是历史大背景下的一个小小的细节,是对历史叙述的一点补充。
同样是泾阳县。泾阳是云阳宫所在地,泾阳县文博馆的墙壁上,镶着一块青砖。青砖上写着:云阳宫中,有一位宫女辞世了。她是谁?某年某月出生?家乡在哪里?她是何年入宫的?这些我们都不知道!从我们入宫时她就满头白发了。所以满宫上下都叫她白发宫女。如今她死了,出于惺惺相惜的原因,我们几个太监,凑了一点份子钱,为她备了一口薄棺。我们将她葬埋在云阳宫的官道上,希望她速朽,希望这坟墓迅速被风雨抚平。希望她今年梦回乡关。
写到这里我有些双目潮湿。大地上除了那些威赫赫的帝王的冢疙瘩之外,也有许多的这样的无香无臭的如蝼蚁如草芥的冢疙瘩存在,它们是历史细节的一部分。因为有了这些细节,历史才更鲜明和更完整起来。
最后,请允许我在这里,向那些考古工作者致敬。有两个先贤,我的好朋友,已经辞世了,叫人想起就心痛。一位是石兴邦老先生,一位是韩伟老先生。
石老是考古界泰斗级的人物了,从一九五六年北京挖定陵开始,他就参加了考古的事情。后来陕西境内的历次大的考古发掘,他都参与或主持了。前几年我给有关方面说,趁石老还活着,让他书写“沣镐二京旧址”几个字,立在沣峪口。借他老人家之口,给这个一直在讨论中的西周都城遗址,一个权威一点的肯定。因为学术界不时地有质疑之声。
韩伟老先生则是第一个走进法门寺地宫的专家。那一年我们一起访问台湾,途中他说了这么一件事。他说,有一年国家领导来西安,他陪着参观兵马俑。其间,领导说,有一件事,我一直闹不明白,这就是北宋开国时,全国人口有五百万,到了结束时,短短二百多年时间,人口突然膨胀到五千万。他问过好多专家,都没有能够得到回答。
韩伟对我说,他将这个问题这样回答了,并且得到领导的认可和满意。韩伟说,那是因为当时从中亚引进了玉米这种粮食作物。玉米皮实,水田旱地高山平原都可以种,又十分地高产,所以粮食问题一下子给解决了。过去的适龄妇女,一生生下十来个孩子,大部分都夭折了,只能活两三个,现在有了玉米了能吃个肚儿圆,所以基本都活下来了,这样人口便呈几何数字增长。
愿我中华香火永续!愿列祖列宗佑护他们的后人!愿我们亲爱的祖国繁荣昌盛!愿七十二个冢疙瘩夜夜冒青烟!
是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