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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3年09月01日
故乡的距离
○ 于波
  我会突然想起北方的池塘,和那池塘边的大杨树,于是,我恍悟,我想念一处叫做故乡的地方了。故乡,在我心里,从未因人的离开而离开。想念故乡的情怀,在恰当的时机,在脑海升腾出来,乃至无限蔓延。
  一个人的故乡,是一个人最朴素的世界缩影,是心底最深沉的风景,是最能诠释本我的底色。从古至今,人对故乡的眷恋是深刻在骨子里的、基因里的。
  杜甫在《至后》里说:冬至至后日初长,远在剑南思洛阳。青袍白马有何意,金谷铜驼非故乡。
  人对故乡的眷恋,就如同孩童对母亲的眷恋,人对故乡的感情也如同人对家的感情。一个人不能选择故乡的所在地区,就像不能选择出生的原生家庭。但人对故乡的复杂感情,却从不因不能选择地域的优劣而减少。中华民族自古就有“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之说。无论那故乡,是塞外寒岭北风烟雪的千里冰封,还是小桥流水山寺寻桂的烟雨江南;是皇天后土沟壑纵横的西北大地,还是大漠孤烟风沙扑面的河西古道;是人杰地灵自成格局的巴山蜀水,还是一枝独秀被东坡先生赞誉有加的岭南风光,故乡基于个体的人,就是心灵的依靠,就是灵魂的滋养。
  但是,年少时,轻狂悸动的心,却充满了叛逆,渴望远方的世界,渴望离开故乡去找一找诗和远方。就像蹒跚学步的孩子,执意要离开母亲的羁绊,走向自由的未知。那时候,刚好1980年代末,流行一首歌:背起行囊穿起那条发白的牛仔裤,装着若有其事地告别,告诉妈妈我想,我想离家出游几天,妈妈笑着对我说,别忘了回家的路。当时十七岁的我,萌生了这种雀跃的心思。
  深秋,北方小城老火车站的候车室里,阴暗拥挤嘈杂混乱。窄仄的窗户担不起通风换气的任务,空间里霉味叠着汗臭令人不忍呼吸。但在十七岁女孩悸动的心情里,斯情斯景却是通向自由的光明隧道。检票口的大喇叭里每一次关于车次的发声,都会带动起一大排背包罗伞歪歪扭扭的人潮涌动。那些排队的人高高矮矮,穿戴各异,说着和我不一样的方言,好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神秘队伍。我在角落里老旧的木质长凳上坐着,从早晨坐到晚上。目送着一批又一批陌生的人群,从呼呼漏风的候车室门口走进来,三五成群地散落在阴暗大厅的每个角落,再在一次又一次的大喇叭声里,潮水一般地涌进检票口,消失在检票口大门后面的楼梯下方。脑海里幻想着他们进了站台,等到长蛇一般的绿皮火车。他们被火车带到北京的天安门,上海的豫园,江南三月的烟雨重楼,岭南的天涯海角……其实我并没有去过那些地方,一处也没有,也并不知道坐火车的人最终去向哪里,去做什么,我只能想象当时在画报上看过的,那一些少数的远方。天黑时,我在火车站候车室满足了精神旅行的愿望,又灰溜溜回到家里补作业,第二天再坐进枯燥乏味的教室。
  真正离开家乡是那次的十年之后,我二十七岁,大专毕了业工厂下了岗恋爱恢复了单身,天真懵懂不再,增加了岁月的沧桑。外面的世界于我不仅仅是神秘,还有谋生。南北经济的差异,给了我理直气壮地挥别家乡走向远方的理由。自由的身体载着自由的灵魂,越过高山越过江河越过离家几千里的原野。心潮沸腾,以为世界是个大花园,有属于我的一园芳草,以为会走遍全世界,看尽亚非拉的日出日落,却在走走停停中,在一座叫虞山的坡下歇息了漫游的双脚。于是入乡随俗,我学着说当地的吴侬软语,语速很快语气却轻轻柔柔;学着浸润当地的历史,体会吴越的文明;学着理解江南同事的温婉隐秘,和谁都面带微笑地客气,也和谁都保持着冷淡疏离;学着春天去丁坝采辟邪的艾草,夏天去宝岩摘梅雨季后的杨梅,秋天在晴光里去兴福寺喝茶,冬天在羊肉面店消磨一早上的空闲。最喜欢做的还是不冷不热的时候,在墙根支个简易的小煤炉,简易到只能放一个巴掌大的平底锅,用文火轻轻地烙着,一个个金黄色的蛋饺,这入乡随俗学会的美食。在日复一日的炉火中,我变老了。有一天,蓦然明白,为什么,我的心一直感到失落,仿佛有个角落一直空着悬着伤感着。那是一个叫做故乡的地方,在呼唤我。我以为我适应了异地的生活,我以为所谓的乡愁只是矫情。直到,烟雾散尽,我又想起那个十七岁,坐在火车站候车室的小女孩该回家了,已是半生。原来,在我庸庸碌碌烟熏火燎的日子里,故乡,一直静静地等我想起,不声不响不争不抢。
  故乡,就像一位老母亲,你爱她怨她依赖她叛逆她离开她回归她,无论怎样,她都用坚实的胸怀,默默承受。我离开故乡几千里,故乡却从没有离开我一厘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