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啪——啪——
少年是被一阵凌厉的鞭声惊醒的。
少年猛一下子从土炕上坐起来,心扑腾扑腾跳个不停。
窗外,夜色如墨。
屋内,少年胆战心惊!
啪——啪——啪——
鞭声呼啸。
少年恨不得冲进夜色,一鞭子下去,抽死那个甩鞭人。甩鞭人是个又矮又干的老头。白天,老头畏怯得犹如一只过街的老鼠,见了大人碎娃都绕开走,到了夜晚,却完全像变了一个人。是黑夜给了他胆量,还是说,随时会降临的灾难让他无所顾忌。
啪——啪——啪——
鞭声依旧。
少年心里一紧一紧,大地就要张开血盆大口,能不怕吗?
少年想起了白天和大人们的对话:
地为啥会震呢?
地牛驮不动嘛!
地上的人太多,压得地牛实在撑不住了,地牛在撂蹄子呢,要把人从脊背上抖下去。
地牛是啥?咋就撑不住了?少年忍不住好奇。
地牛是地下的一头牛啊,那牛大得像一座山,地就像个大得没边没沿的碾盘子,被地牛驮在脊背上。那碾盘子上是密密麻麻的人群,就像成群结队的蚂蚁。地牛就撑不住了,它撑不住了腿就打颤打弯,就要抖几抖。这一抖动,可不就地震了。抖掉一茬人,地牛就能驮动了。
大人们又说,说啥不敢甩鞭子,鞭子啪啪响,看着是抽地呢,可却是抽在地牛脊背上,地牛能不撂蹄子吗?越甩,牛蹄子越撂得狠,这一撂,人就得从牛背上跌落下来,这时,地就裂开了,裂开无数道比山沟还要宽的地缝,那地缝一直通向十八层地狱,地狱里黑咕隆咚,又冻又冷,里面全是血脸红头发的鬼怪。吃人的肉,喝人的血,连骨头都要嘎嘣嘎嘣嚼烂。人掉进地缝里,地缝又哗地合起来,青蛙吞蚊子一样,地又恢复成原来的模样,仿佛不曾开裂过。
少年听得毛骨悚然。心想,完了完了,我就要死了,我才九岁我不想死。少年要母亲翻出那件压在木柜深处的浅蓝色的确良衬衣,那件衬衣少年一直舍不得穿,本打算过年走亲戚时再穿,等不到了,人眼看就要死了,再不穿就没机会了。
少年穿着新衬衣,坐在铺在门前的凉席上,心怀赴死的悲壮,在恐惧中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少年当然没见过地牛了。但他在生产队的饲养室见过犁地的黄牛。他想,地牛也无非就是那个样子,是一头放大了无数倍的黄牛,牛犄角恐怕要比村口几个大人都合抱不住的皂荚树还粗。
咋就知道地牛撑不住了?少年不解地问。
这还用说嘛,你没听见地牛在叫唤吗?哞——哞——
少年侧耳细听,他什么也听不见。他疑惑地盯着大人说,听不见么!啥也听不见么!
大人却说,咋会听不见呢?难道你的耳朵里塞进猪毛?!都说碎娃耳朵灵,你咋就听不见呢?又说,你得把耳朵贴在地上听,那叫声就是从东边苜蓿地那里发出来的!少年就趴在地上,耳朵紧紧贴住大地。听了好大一会儿,果然就听见了嗡嗡的叫声,那声音模糊而遥远,沉闷而悠长。这一次,少年相信了,地牛真的叫了,哞——哞——他似乎看见了地牛万分痛苦的模样。
那个甩鞭的老头死得突然,夜里甩鞭时,他掉进了村口的一眼枯井。打捞上来的时候,手里还死死攥着鞭子。
鞭声不再呼啸。
少年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少年跑到苜蓿地,再次把耳朵贴在地上细细地听,果然,大地一片沉寂。地牛真的不叫了!
往日的欢快再次浮现在少年的脸上。
村东通往田地的一片空地上,散乱地搭满了简易的A形防震棚。村里的人们在那里已经住了快一个月。后来,地不再摇了。但心有余悸的人们还是不敢冒险回家,实在要回家了,也跑进跑出。
也有不怕死的,比如少年的爷爷和奶奶,一步也没离开过老屋。说有啥怕的,塌死了省得活着受罪,世上最难背的是人皮。
再过了些日子,防震棚拆了,少年随村人搬回家。
村子还是原来的村子。似乎什么都不曾发生。
长大以后,少年才知道了,关于地牛的说法纯粹是大人们的杜撰。而那个老头,当年只不过是患了魔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