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版阅读请点击:
展开通版
收缩通版
当前版:A05版
发布日期:2023年08月18日
草 鞋
○ 黎盛勇
  “这样的雨天,适合宅在家里,听雨,看花、闻香、喝茶、盘元宝(宠物猫)。”
  看到一女性网友发在朋友圈里这样惬意舒适的生活记录文字,我如电影闪回镜头一样,脑海里马上成像了小时候的生活图景。那时候,阴雨淅沥的天气,村里的各家各户,都有人在忙着打草鞋……
  但凡听人说,那时候日子穷是穷,人的精神快活,还有说,那时候的物价如何如何便宜的人,我一般懒得跟他计较。都是睁着眼睛说瞎话!是端起碗吃肉,放下筷子骂娘的主儿!
  一角两分钱一双的草鞋,一抓子一抓子地挂在集镇的商店里。农家人抠鸡屁股攒下点小钱,打油、买盐都紧巴细维的。有个头疼脑热的,一般在家用土单方处理了,有几个舍得花钱买药治疗的?又哪里有人舍得拿钱来买草鞋?老的少的,在下雨天不能出工的时候,都是自己动手,“万户捣草声”,锤草、搓棕绳、打草鞋。这是那时候的生活常态。
  在乡村里,百分之百的男人,每天劳动,脚上都穿草鞋。一年四季,也都是草鞋不离脚板。夏天,穿样式简洁的边耳草鞋;冬天,穿工艺复杂的满耳草鞋,底垫包谷壳,脚裹棕皮。干部下乡,穿龙须草鞋,就属于比较讲究的了。老百姓穿不起,也嫌那种草鞋不耐穿。只有针线手艺好的老婆婆、家庭主妇、大姑娘、小媳妇才穿布鞋。那也都是她们自己熬夜纳千层底熬出来的。
  草鞋时代,过去四五十年了。现在,不要说脚穿草鞋的没有,想到网络上找双草鞋的照片,竟然都没有稻草的!
  年轻人,肯定不知道草鞋。估计连“满耳草鞋”“铺毛底儿鞋”“解放鞋”“鲶鱼头”这些名字,都没听说过。
  早年,河南作家乔典运有篇小说叫《满票》。写“以穷为荣”的老村长,这人最后被全体群众满票反对下课。他就知道吃苦受穷,把能吃苦受穷,当成是共产党干社会主义的全部。他不明白,人们为什么怕吃苦,他认为,追求幸福就是忘了本。柳青《创业史》也揭示了治穷的问题。不发展生产,农民到手的土地、耕牛,遇有病灾饥荒,还会再卖给有钱人,重新沦为穷人。
  “贫穷不是社会主义!”若不是邓公出来说出这石破天惊的话,谁敢说!不是他质疑了社会主义的本质问题,以大无畏的斗争精神扭转了乾坤,坚持走搞改革开放的富民强国之路,今天的中国,会有手机可玩?
  邻居宁老四的父亲,那时候是生产队里一个专业打草鞋卖钱的手艺人。老四他们家,把他父亲叫“叔”。老四的叔,幼年失聪,人背后称他“宁聋子”。他不和其他社员一样出工干农活,也不去参加任何批判会、斗争会。他在家,就一门心思地埋头坐在凳子上,双手不闲地编草鞋。再就是,上东山割棕,回来扯散,拧捻子、搓棕绳子、锤稻草、锤葛藤——他的这些活儿,都是编草鞋的准备工作。他以编草鞋卖草鞋为生。在乡村,更早从事这个职业的,也还有,但到“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时候就少了。
  家家打草鞋供自家人穿,稻草得是收稻谷的时候按用量专门分给各家的。黄粘谷子的草,草要长,颜色要黄白色,得就好太阳晒干,不能淋雨。棕,也金贵,拿到商店能卖钱,用魔芋糨糊打鞋扩子板也是它。家家自留山里都种有长青阔叶的棕树,人家门前屋后也栽几棵棕树,那可不是为了绿化的,是为了用起来方便。以至于在乡村里,有人干“偷棕”的事情,自己少了或者不足,悄悄割些别人家的棕。被发现了,是丢人又挨骂的事情。
  我们生产队长个子高,外号“宁大汉”,是个厉害人物,谁都怕他几分,唯独宁聋子不怕他。聋子不参加劳动,只打他的草鞋。人们知道,宁聋子是幺房叔父,队长是他本家侄子,不好勉强他,加之,他耳朵不听使唤,人又倔犟,你说他是资本主义尾巴,他听不见。你要说他啥,他歪着头,呲牙咧嘴跟你急。谁拿他也没办法。他,成了一个割不掉尾巴的特例。
  聋子打一双草鞋,要多半个工日,价钱自然比商店里的还贵几分钱,小的一角五,大的两角钱一双。他在卖草鞋的时候,也会跟人微笑。在拿草鞋给人看的时候,脸上像开了的花。他会双手用力弯折草鞋,叫你看到,那草鞋有弹性,扭曲了也不变形。那是告诉你,他的草鞋很紧扎、耐穿。他的草鞋,草白净,摸着硬邦邦的!草股子扎得紧,棕绳也搓得紧,他的一双草鞋,确实能抵人家的三双穿。
  在那个时候,身体的残疾,成了宁聋子的一件“防弹衣”,保住了他养家糊口的来钱路。
  我外公新中国成立前是乡村厨师,老了也打草鞋。我父亲的档案里,履历表中“岳父职业”一栏里,填的就是“打草鞋”三个字。在我幼小的记忆里,外公就老了。外公留给我的唯一一个印象,是在晚秋天正午的太阳下,他瘦骨嶙峋的上身,蜷曲在一把他自己用稻草编织的圈椅里。太阳暖洋洋地照亮整个低矮草屋的檐下台阶。他戴着老花镜,低着头,双手指在蓝色老土布衣的缝间找虱子。我想,外公那时候应该是已经打不了草鞋了。
  我二哥,做事心细,草鞋打得好,我们家的草鞋都是出自他手。我是个左撇子,工具不合手使唤,棕绳搓得不紧,打的草鞋成品不多,常招人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