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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3年08月16日
现实主义长篇小说连载
书房沟(49)
○ 李巨怀
  帖家孝一个人又来到了倾圮破败、荒草没膝的帖家堡,一堆堆落满枯叶的碎砖烂瓦散落在荒草丛中,废墟中的什物已愈来愈生疏了,他已经有好些日子没来这里凭吊怀古了。自打他那心爱的红木古琴变卖后,也彻底断了玩弄古琴的嗜好。帖家堡已经成了野狐饿鼠的天堂,除了丢失羊只的羊倌战战兢兢着偶尔踅进去光顾呐喊几声外,这里已寻觅不到一丝人类的踪迹,帖家孝是每来一次心沉重一回。
  眼睁睁看着偌大的家业一天天地败落,自己却没有丝毫的还手之力,他心里已经彻底没有了和王茂德争个高低上下的欲望,帖家在他手里算是真正地败落了。帖家堡被灭了,帖家祖坟被掘了,唯一的儿子帖礼志天天叫人操碎了心,他这日子过得还叫日子吗?他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平平安安过完每一天,他已没有一点儿光宗耀祖、重振家族的心劲儿。帖家堡遭焚后,他家的坡地他已经背着帖王氏偷偷卖出去了十七八亩,不种鸦片的坡地一亩只打二百斤小麦的收入,他是越来越没有心力眷顾了。
  家里的祖坟被掘后,里里外外一下子又折进去他十几亩水浇地,他家现在已经是彻头彻尾的普通中农了。家里除了无处可去的两名长工外,连夏不挥汗、雨不张伞的帖家孝都揣摩着学会了吭哧吭哧喂牲口,这才不到两年的工夫,就叫他从人上人变成了普通的庄稼汉。他并不怕自己变成十足的农民,他最担心的还是他那在外不知天高地厚的儿子。在儿子识趣知性成人前,他得蛰伏屏气着给孩子守好老帖家最后的家当,再不敢耍一丁点儿麻达,否则,老帖家的香火弄不好就要断在他手里了。
  为了守住这一息尚存的气脉,他把自己的外表都打扮成了土得掉渣的庄稼汉模样。整天蓝色对襟布衫,黑色大裆土布裤,一双底快磨透的老布鞋,又黑又脏的白手布缠扎着头,上街时故意当着熟人的面,从头上的沾满污垢的裹巾里,像地地道道的老农般取出几枚铜板,大声吆喝着讨价还价。好不容易抽上瘾的水烟也换成了一尺多长的碎竹竿做成的青石镌嘴的旱烟锅,旱烟锅子脖项一塞,村头巷尾与三三两两的老农蹲在一块儿吧嗒吧嗒地吸着旱烟,说着不凉不热的农时话,谝着东家长西家短的市井事,活脱脱的一个老农样儿。
  帖王氏刚开始还很不习惯,看着刻意糟蹋自己的帖家孝,心里直淌血,眼前总像是蒙了一层似有似无的霜气。“哦呀,家孝你……”天长日久,帖王氏的穿着也彻底随了村里的农妇样儿,连耳朵上自打做姑娘时戴的翡翠耳坠也卸了下来,藏在深深的箱底,两人一见面“哦哦”两声相视一望就会意地笑了。
  帖宝树是共产党的消息在袁县长还没有离开书房沟时,就传进了李秋婵的耳朵。大老鸦领着几个乡丁随着县保安大队的士兵,冲进了李秋婵的窑洞里。已经习惯催款拉粮的李秋婵只是没有想到这回的阵势这么大,看着吓得半傻的儿子,她自然地把孩子揽到身边,狠狠地瞪着大老鸦一伙儿,眼睛喷着满腔的怒火。
  “李秋婵,你男人是共产党,知道什么是共产党吗?共产党就是比土匪还瞎的土匪,你今天好好地听着,你男人若回来,你得赶紧去堡里或乡公所报案,否则的话,告你个私通共匪,叫你吃不了兜着走,连你这小兔崽子一同枪毙。”
  大老鸦还没吱声,他的狗蛋小队长就先张口骂了起来,狗蛋说着的同时,在李秋婵的脸上“啪”地扇了一耳光。李秋婵的儿子见状“嗖”地就冲了上去,抱住狗蛋的胳膊狠狠地咬了一口,疼得狗蛋直喊娘。狗蛋抬腿一脚就把孩子踢倒在地,还想撵上去再欺负孩子,被李秋婵拦在了中间,狗蛋见状,对着李秋婵又是一巴掌,顺手抓住李秋婵的头发就往窑洞外拖扯。大老鸦看着打成一锅糨子的局面,只好厉声喝住了狗蛋。
  “狗蛋,住手,和一个臭婆娘扭来扭去,你就不怕人笑话?李秋婵,帖宝树可是共产党游击队的小头目,提着碌碡打月亮——你把轻重掂一下!你现在是共党匪属,你和孩子想在这龙尾乡背日头,你就得和共产党彻底划清界限,不要弄得最后死都不知道咋死的!”
  大老鸦说完领着一帮喽啰雄赳赳地走了,气不打一处来的狗蛋,刚走出窑洞门口,抡起枪托一下子就把李秋婵的贮水缸咣当砸碎了。
  看着大老鸦一行跨出大门,惊魂未定的李秋婵才抱起孩子“哇”的一声痛哭起来。李秋婵这一声声如泣如诉的哭唱整整逶迤绵延了两个时辰才止住。快四年了,她那挨刀子的男人才有了明确的音信,她才不管她男人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帖宝树在家里的时候就是王大善人和大老鸦的眼中钉,要不然她男人能被拉了壮丁,逃了回来都不敢回家看她娘儿俩一眼?
  帖宝树能参加大老鸦他们恨之入骨的共产党,就说明共产党起码比大老鸦他们的国民党好,要不帖宝树能叫大老鸦一伙儿鸡犬不宁?正因如此,压抑沉郁了快四年的李秋婵才把心中的积怨和凄苦一股脑儿哭了出来。只要她男人明明确确地还在这世上活着,她和孩子就有了盼头,哪怕再盼上四五年。
  看惯了村里人眉高眼低的李秋婵望着呆若木鸡的孩子,忽然在孩子的额头上亲了一口。“儿子,咱们娘儿俩有出头之日了,你那该千刀万剐的死爹有音信了。”李秋婵一瞬间破涕为笑的面孔搞得孩子愈发迷惑,望她的眼神更加惊恐不安,没有见过父亲的孩子在心里一下子冒出来个老爹,孩子还真有点儿掉进迷魂阵的感觉。“儿子,走,娘带你去田家坡车站吃大肉泡,叫你那狗不拉的死爹把人克得心都老了。”李秋婵才不会过多地理会孩子诧异的眼神,她连狗蛋一伙儿砸碎的盆盆罐罐都懒得收拾,挎起个篮子,把孩子的手一牵,连大门都不锁就走了。村头巷尾的几个老太太看着大步流星疯疯癫癫的李秋婵,个个摇起头来,这苦命的娘儿俩八成是叫那些兵痞二流子吓傻了吧。
  娘儿俩在田家坡车站每人要了一大碗大肉泡,美美吃了个饱。看着饱嗝打个不停的孩子,李秋婵甜丝丝地傻笑起来。在河南人开的小杂货铺,她给孩子买了一顶瓜皮帽子,给自己扯了六尺阴丹士林碎花洋布,直到把兜里的铜板花得一个子儿不剩时,她才拉着孩子、哼着《打金枝》的曲儿回到了书房沟。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