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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版:A06版
发布日期:2023年08月04日
老柏树
○ 王心剑
  老家在玄灞素浐之滨的白鹿原上,村前有一座陵墓,埋葬着汉文帝之母薄太后。陵墓一侧有座小庙,人说是古代官员清明祭祀时下榻歇脚的地方。庙的一角栽植着几株老柏树,迄今已经数千年了。
  我幼时胆子小,每逢路过小庙看见那几株老柏树,心头就充满恐惧。这些柏树形态诡异,古老沧桑,虬枝如龙,冠盖似兽,枯杈嵯峨,黑洞藏幽,咋看都像是老妖怪伸手想抓小孩一样。
  七岁刚过,到了该启蒙发智的年龄。那时小庙已被改作学堂,尽管看见老柏树还是有些心虚,也得硬着头皮去做学童。我坐的教室是小庙的偏殿,西北角墙头坍塌掉一块,透过屋顶的窟窿看得见湛蓝的天空和自由飞翔的小鸟。桌凳很破旧,呈长条型,挨挤可坐五个孩童。桌面沟沟壑壑,没有一处平整,大家练字笔画都歪歪扭扭。好在老师很宽容,常安慰说,字写不好不怪大家,都是桌子招的祸。
  我的人生第一位老师姓贺,出自农家妇女,时值妊娠期,天天挺着大肚子走进教室,衣裳底下像藏着一口铁锅。班上有几个调皮捣蛋的留级生,想捉弄老师就故意使坏,问她饥荒年头偷吃啥了,咋会把肚子撑得那么大。贺老师听罢大怒,挥舞教鞭一字一板地喝令:回家去问你妈!我平素是个懵里懵懂的乖孩子,老师的话不敢不听,回到家就态度认真地去问母亲。母亲闻言脸上勃然变色,二话不说,伸手就抽过来一个抹脖。我哭哭啼啼半天,也不知究竟错在哪儿了。
  贺老师文化底子薄,教书竟然不会拼音,错把拼音字母读成数学里常用的英语发音。到了该拼读汉字的时候,怎么拼都显得牛头不对马嘴,明明是“大小多少”,经她一拼读就如同坠入五里云雾。我等初入学者都傻,她怎么拼就跟着怎么读。那些留级生经多见广,纷纷起哄说,老师你教错了。贺老师也觉得不对劲,红着脸跑出教室去请教教导主任,结果被训斥一顿难难过过地回来了。过了不久,乡教委到学校督察教学质量,从各个班随机抽一名学生去参加测验,我不幸被抽中,跟在一个陌生人屁股后头就走。测验其实很简单,没有考汉语拼音,直接听写汉字,从一到九,然后再写大小多少日月山河和姓名。在等待评判结果的那段时间,贺老师惶惶不可终日,愁得连饭都吃不下去。直到有一天,教导主任喜滋滋地走过来对她说,你教的学生质量不错,测验全部答对,是咱学校惟一的满分。贺老师激动坏了,情不自禁抱住我就亲了一口。从此以后,每逢上课,贺老师都要到我身旁站一会,伸出手在我的头顶爱抚地摸着。全班同学都十分羡慕,我也非常自得地紧闭住眼睛,尽情地享受那份温情。
  时隔不久,贺老师回家去生小孩。新来了一位叫田琣英的女老师,代替她当班主任。田老师是城里人,皮肤很白很漂亮,还戴着一个上面满是圈圈的近视眼镜。农村娃都知道驴在拉磨时才戴眼罩,看到她这副很像眼罩的眼镜就觉得很别扭,私底下商量好,她要敢瞧不起咱这些穿得破破烂烂的乡下娃,咱就叫她驴老师。后来才知道,田老师对所教过的乡下娃其实非常疼爱,每天清晨都会端来一盆热水,拿着毛巾肥皂,给一些早晨起来忘记洗脸的孩子洗脸擦手,还给女孩子梳头扎辫,给男孩子理发。那时候男孩上街理一次发,要花一角五分钱,相当于给家里少买两斤醋。田老师理发从不收钱,这一来连那些调皮捣蛋的留级生都对她心存感激。田老师还花自己的钱,买下一些铅笔纸簿和糖果,逢到哪位同学考出好成绩或者做了好事就奖励给他。于是,班上同学都争相做好事,上课纪律、教室卫生都是全校最好的。田老师身上最吸引人的地方,还在于带来了一种城里人细腻的母爱,让学生很留恋,每天放学都不愿意离校,总想依偎在她跟前多待一会。直到天快黑了,才被她送到村头,恋恋不舍地告别回家。
  人世间好风景总是难以长久,忽然有一天,田老师被调走了。走得匆匆忙忙,甚至来不及给大家告别一声。她走后好几个月,大家都沉浸在往昔的回忆里难以自拔,怀念之情与日俱增。经人提议,大家你一分我两分凑够一块二毛钱,上街买下一只鸽子,由我执笔写下一封信,绑在鸽子腿上放飞了。尽管此后一直没有等到田老师回音,但是大家都觉得,既然没回信,那就意味着她肯定收到了。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班主任老师是一位姓晏的中年男性。晏老师个子比较矮,穿的裤子却肥大,感觉老像快要掉下来的样子。不知是谁启用了一个绰号,大家背后都称他“大裤裆”。晏老师脾气好,不会发火,大家都不畏惧他,课堂秩序总是乱哄哄的。晏老师每逢镇不住那些捣蛋鬼,算术讲不下去时,就拿出绝招,说要给大家讲故事。那些人就揭批他讲的故事,然后贴在他的宿舍外面。晏老师很快被打成牛鬼蛇神,遭遣返回老家种庄稼去了。
  若干年后,我所在的班级竟然有好几个学生都考上了大学。暑假回到家,听乡亲讲晏老师晚年精神出了毛病,走到大街上逢人就说谁谁考上大学了,那是我教出来的,言罢脸上得意不可言状。我听了很觉得心酸,打算相邀同学一起去看望。等到晏老师教过的门生从天南海北聚齐,时值寒冬年底除夕,当大家提着礼物来到晏老师家,才知道他半个月前已经作古。
  大前年我回到故乡,脚下不知不觉又踏进童年的母校,发现那几株老柏树竟然还在,默默地矗立在大楼一角。此刻去看它,居然一点恐惧感也没有了,只觉得它们是那么亲切,那么慈祥,仿佛是几个白发皓首的老人,正拄杖拂袖,满脸是笑,凝视着我这个远方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