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当家的那个年代,我们一大家子十二口人,在一个锅里搅勺把儿。偏巧姐姐跟小姑的年龄,差得并不多,于是作为父辈的小姑小叔,跟孙辈的我们姊妹三个,平日里经常为了一口稠的稀的汤的干的,搅扰得都当着母亲的奶奶跟母亲之间,没少拌过嘴。
更不要说盼望过年的一帮小孩,终于等到年底,能吃上一回肉的时候了,简直能吵翻了天。
过年前杀下一头猪,大部分都卖了。过年招待完客人,从牙缝里挤剩下的一疙瘩肉,被爷爷炒熟了盛在一个黑瓷坛子里,交由奶奶保管。奶奶把肉罐子先塞进板柜,还用锁子锁了;后来担心放不好了,又放到地窨子里,跟红薯和洋芋悄悄地躺在一起。
清汤寡水地吃着饭时,我们这一帮小孩呢,手指头塞在嘴里流着涎水,都想吃那一口肉。
到了有理由吃肉的日子,比如说哪个姑姑过生日了,爷爷从坛子里挖出一小碗儿,热了放在案板上,让大家轮流吃上几口,至少在明面子上,还能做到公平公正。
往后去肉越来越少,还想着抻到下次有了杀猪的机会,再行分肉的爷爷,不免有所偏心。尤其到我们等着姐姐的生日,想着能吃一口肉了,却被爷爷故意忘记的时候。
母亲把这事对父亲说后,父亲等到月末回家交工资时,他最为理直气壮的日子,终于鼓起勇气在他爹专门给他召开的家庭会议——实际上只有爷爷奶奶与最大但偏狭的大姑参加的会议上,小心翼翼地提了,作为一家之主的爷爷,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猜忌,第二天一大早起来,就把剩下的肉,来了个一锅烩。
那么一点肉,七个孩子吃,还没有塞满牙缝,就不见影子了,大人们只是看一看,就很知足了。这就引起了哥哥的反叛,也是抗争心理。
爷爷热完肉,却舍不得洗锅,给锅里倒进一点菜油,拿勺子舀进肉罐子里,用肉罐子和锅底子上留下的一层荤油,炒红萝卜丁儿。
在我们儿时的记忆里,听说过土豆加牛肉是共产主义时代人们的一日三餐,但皮包骨头的我们,支棱着一颗大头和细瘦的躯干,当时最佳的菜肴,最好吃的东西,就是爷爷炒的红萝卜丁了。
见了荤油和最后几粒肉末子的红萝卜,跟一盘菠菜拌粉条儿放在小炕桌上,过年时招待尊贵的男客,就是标准的配菜。这时候爷爷会拿出一个瘦身细瓷的柳腰酒壶,配四个核桃大的小酒盅儿,一边吱吱吱地喝着,一边说大人的话。作为最小的孙子呢,就爱蹭在桌子旁边,趁爷爷喝得忘形了,偷吃几口小菜。
爷爷把肉星子都炒了红萝卜丁儿跟大家分着吃完了,奶奶却有一个不好的习惯,她额外偷藏了几勺炒肉,偷偷给她最为溺爱的奶干儿子,我们的小爸吃。有一次偷吃的秘密被总爱蹭睡在爷爷奶奶炕上的哥哥发现了,悄悄告诉了母亲。
一大家过日子,咋能偏吃偏喝呢?看来这大锅饭无论如何是吃不下去了,母亲嘟囔着,要跟爷爷分家。
爷爷不让奶奶上工,一家人主要靠父亲工资跟母亲的工分,吃着老大的福利呢,爷爷就以大儿子没回家——回了家父亲也不敢提分家——为理由,搪塞了过去。
那年秋天,一场连阴雨下下来,姐姐穿了一双父亲买回来的小雨鞋。小姑呢,穿一双小板凳做成的笨拙的泥屐子,两个人结伴去上学。小姑要换雨鞋,大侄女不让,一个把一个推到烂泥地里,被当家的爷爷看见,出来拉偏锤。
姐姐回去向母亲告状,母亲不好出面,但她早想着不跟这不公平的一家人在一起过了,就有意无意地纵容姐姐带上我们,出去给姐姐报仇。
我们跑到前屋,跟大姑二姑小叔小姑几个,展开了一场撕衣服挖脸的大战。这次大战的结果,是几个辈分相差悬殊、年龄却相近的这一堆娃娃,脸上胳膊和手上都挂了彩开了花。
于是小战争引起大战役,成就了母亲对娃他爷,我们的爷爷,这个当年的老秀才,现在的封建大家长彻底的反抗。爷爷没办法了,答应马上分家。
一个家掰成两半儿的表现,主要是在分开锅灶。于是爷爷叫人在上房与厦房中间的过道儿,搭建一个简易房子,盘一个黄泥小灶,就算分了家。器物和用具方面,分给我们母子四人一个小小的后锅,计算着他们的大儿子,我们的父亲回家的时候也要吃饭,多给了一副碗筷——五双筷子五个碗,半瓦瓮糁子半口袋面,油、盐(没醋,便经常不吃醋),瓶瓶罐罐的都倒了一点。
下雨的时候,灶下的麦草被水淋湿了,捂得浓烟飘了一院子,连屋檐前的小燕子都携家带口熏飞了,一个马蜂窝,蜂王坚持着最后的执着,只待一声令下,赶紧挪开窝。但是硬气的母亲哪怕从二舅家,从大姨夫家里借粮,也能在那个小灶房里,再怎么经受烟熏火燎,总是能按时按量地给我们做一碗饭。
在爷爷家的屋檐下讨生活,再怎么都要磕磕绊绊,又一次因为我们这些小孩吃饭的事情,吵了一架之后,母亲找到队长,要下一院庄基地。
带上我们姊妹几个,先住在生产队一间土厦子房里,在庄基地后面挖出一孔小窑,盘起一个灶台,就是我们家的灶火。随后起了两间偏厦房,我们就有了新家。
在后来的日子里,哥哥接了父亲的班,我跟姐姐呢,依靠不同的途径,都离开了当时引以为豪、引以为奢侈的家。
现如今偶尔跟母亲两个说起分家的理由,母亲说,按照关中农村的习俗,儿子娶妻生子,就得分开单过,这是约定俗成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