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头薄姬南陵的旁边,有一个叫做鲍旗寨的村庄。村西北角盖着一座小庙,离庙约一箭之遥就是我的祖居。
我家朝南二三里地是荆峪沟,沟里有竹林水潭,还有桃杏李子;朝北三四里远就是樱桃谷,谷内盛产甜腻醉人的小樱桃。白鹿原人习惯把樱桃叫做玛瑙,大概是觉得此物鲜艳欲滴,玲珑剔透,珠圆玉润,形似玛瑙。小时候嘴馋,每年一到小麦抽穗绿满田畴的季节,就惦念着北面原坡下的玛瑙黄了没有。那时我的父亲在灞陵乡政府当乡长,黄昏回家时正好从樱桃谷里穿过,忙着采摘樱桃的乡党亲戚总要给他口袋里塞一些让带给孩子尝鲜。
稍微长大一点,让我极为兴奋的一件事,就是隔壁善于栽果树的五伯,从樱桃谷龙湾村亲戚家移回来三棵樱桃树。他给自家院内栽了一棵,门外边栽了两棵。从此每逢樱桃成熟那些天,村里的小孩就都有了心事,闲得无聊时就往五伯家门口瞅,谁心里想的是啥彼此都清楚。一个月亮高悬的夜晚,我出门去上茅房,忽然想起那些陆续成熟的樱桃,便想趁着静寂无人去采摘几颗。谁知还没走到树跟前,就发现有几个小伙伴拽着树枝偷樱桃。我装做大人猛地一声咳嗽,一帮碎娃像小老鼠似的嗖地一下溜得无影无踪。五伯家的大孙子叫个养正,天明起来我就告诉他夜里有人偷樱桃的过程,不料养正听罢哈哈大笑,说他爷把两棵树栽在外边就是给邻居解馋的,院子里那一棵才留给自家吃。养正虽然是我的侄子,其实要比我大七八岁,从小就非常喜欢我,年年不忘把院子里的樱桃摘下给我送不少。
近些年樱桃谷游人如织,有一天我也乘兴而去。爱玲在樱桃谷龙湾村口办了个农家乐,因为农家饭食做得极为清香可口,家里天天宾客盈门。干干净净一座小院,门口一丛修竹,门前不远就是樱桃林,游客三五成群,或席地而坐打打牌,或端着梯子上树采摘樱桃,欢声笑语充满林间,消闲乐趣不逊神仙。
受到樱桃谷农家气氛的熏染,我给老家也种下一片樱桃。果园建在住宅之西,是家里最大一块承包地,面积接近七亩,依坡势形成七层梯田,于是给园子冠名曰“西大七七级”,力争每一字必有来处。园内栽植果树七十一棵,不承想第二年一株树就被风吹折树梢,只得在新抽嫩芽的树干上刻下“志州”二字,以记载此事;又过了一年,一夜醒来,一株树不翼而飞,下落不明,便给原址蹲下一匹石马。此外六十九棵树长得茁壮旺盛,郁郁葱葱,叶片繁茂,枝条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孤削如笔,或密聚如林。其中东北角十多棵颇有仙风道骨者,被称作北京帮;西北角数株先天营养缺乏却志气高迈者,被称作陕北弟兄;七八个树冠貌似忠厚胸藏锦绣者,被称作农民党;一堆弯腰屈膝形似伏案编辑者,被称为希望杂志社;一群翩翩欲飞仿佛舞台表演者,被称为话剧于无声处。此外遵循姿态、神韵、形胜等原则,给每棵树皆刻有名称,像词赋家者就叫月人,像诗人者就叫宝琴,像教授者就叫学超,像脑系者就叫康泰,像大款者就叫振孝,像警察者就叫润河,树龄稍大者就叫候敬老哥、明智大兄,略显稚嫩者就叫小峰老弟、瑞林妹妹。
斗转星移不觉多年过去,果园已渐成规模,树梢也纷纷挂果,绿叶掩映之间,樱桃宛如红灯笼迎风摇曳,仿佛召唤远方贵客。早已沦落为半个果农的我,每到黄昏,面对夕阳,常常拄锄而立,情不自禁地给天南海北的昔日大学同窗发送彩信:一天别忙着上网直播带货了,也别忧虑晚年寻找不到人生乐趣,逢有闲暇就来白鹿原溜达溜达,驾着你的双肾宝马,带上娇妻儿女,悄悄摸进我家果园采摘樱桃。到了这里不妨重新审视你的名号,找到属于你的那棵树,攀坐在枝叉上,品尝一颗颗又红又圆又甜又酸的鲜果,定让你心中泛起千般思绪万种惆怅。疲累了,困乏了,心劲不足了,就下树走走,吸吸林间的新鲜空气,嗅嗅鲜花野草释放的芬芳,包你顿时疲态尽去,神清气爽。果园主人心地纯良,绝不会放狗咬你,还管吃管喝管住宿。餐桌上有:熬出浓郁香味的玉米糊糊,诱人胃口的煎饼凉皮,炒的是母鸡亲自下的蛋,还有一头撞进锅里的野兔肉,定让你享尽农家乐趣,痴醉于田园风光。
——这才叫数载同窗情谊,根植于心灵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