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文化沙漠的时代上学学文化的。
像所有这个年龄段的孩子一样,没认几个字的我看见字就想认,墙上的标语,电线杆上的字,糊顶棚的报纸上的字,甚至,连王乐镇街道上厕所门口“男厕”“女厕”都要念出声,更不要说语文和算术课本上的字了。
没书看,就看字典,抄字典,抄“毛选”四卷注释的文字。当然不是字典里所有的东西都抄,只抄有意思的,抄注释也是。
抄字典那一年,我上三年级,班主任姓王,杨村东杨善村人,瘦,脖子有点歪。讲课的时候,看上去很费劲。骂学生的时候,总是说:看你那胎息(音)!唾沫星子乱飞。我到现在都不知道“胎息”是什么意思。就是这年暑假,发生了跟书有关的一件事。
一天下午,百无聊赖的我带着隔壁的远房堂弟在外面瞎逛。也许是放暑假久了,几乎下意识地就到了村东北角的学校后门。门没上锁,一推就开。校园安静得可怕,只有麻雀寂寞的叫声和白杨树叶子在风中的欢唱。空荡荡的操场和教室间的空地上长满了荒草,有半人高;马路因为长时间无人踩踏,地皮就卷了起来,偶尔还有小草露出头,很寂寞的样子。
怀着兴奋又有点胆怯的心情,我们转遍了几乎整个校园。重点是看老师的宿舍。每个房间的门鼻上,都挂着一把将军锁,像在宣告主权。我们一边走一边摸着锁,说这是谁的那是谁的,走过班主任王老师门口时,我俩不约而同地说:胎息!然后就放声大笑,笑着笑着突然就停住了:有个老师宿舍的门鼻上没有挂锁。我们顿时紧张起来,彼此看一眼,轻轻地推开了门。这是一间空空如也的宿舍,走进去能听见清晰的呼吸声和脚步声。桌椅都搬走了,房间里就剩了一方土炕,没被褥,没席子;窗户紧闭着,窗玻璃上糊着白纸,有一块玻璃上的白纸耷拉下一角,但玻璃还好着。房间挺干净,看上去离开之前主人曾精心打扫过,垃圾堆放在靠门的窗户下。我走过去,似乎漫无目的又似乎怀着一丝期待在那堆废纸里拨拉着,果然,拨拉了几下,出来了一本旧书。
我轻轻地掸去书上的灰尘。那是一本没封皮没封底的书,已经泛黄了,很软,纸薄,比课本大一点,比《红旗》要小一点。我翻开看了一下,有诗,看上去很简单,每个字都认得,但就是不知道人家在说啥;还有文章,写城里的孩子坐着汽车出去逛的。杨村的车是架子车,只能拉土运肥,所以写城里的孩子坐着汽车出去游山玩水的不爱看。翻着翻着,翻到了一篇文章,题目是《狐狸打猎人的故事》。怎么,狐狸还能打猎人?就飞快地看下去。果然,狐狸确实能打猎人,而且最后还把猎人吓死了。里面还有插图,有一幅画猎人害怕,瞪着一双恐惧的大眼,腿还在触电一般发抖。
那本书最终被我拿走了。
多年以后,给女儿买了一套《365夜》,其中就有《狐狸打猎人的故事》。《365夜》一共四本,每一本都让女儿翻得稀烂,到最后只要女儿把书递给我说“给我讲”,我就会立刻进入半睡眠状态。女儿见状就动手抠开我的眼皮,说:讲!讲!我说:你拿着书,狐狸这篇我闭着眼睛都能讲。于是就真的闭着眼睛讲完了,女儿一边翻着一边念叨说:老爹真厉害!
不是她老爹厉害,而是那本没封皮没封底的书我不知道都看了多少遍。我一直不知道那是一本什么书,肯定不是课本,课本后面有练习题,再说,课本也没那么好看。那它到底是什么书呢?
过了两年,杨村来了五个知青,在我家斜对门的院子住着。他们要比我大几岁,因为和他们换过书、谈过书,就熟悉起来。有一天说到《狐狸打猎人的故事》,我就问那是一本什么书,其中一个姓安的知青说:那是《儿童文学》,一本文学刊物。我又问:你说是啥?姓安的知青看了我一眼,说:那是《儿童文学》,一本文学刊物。
这是我第一次从别人嘴里听到“刊物”这个词,以前只在广播里听过“两报一刊”。“报”知道,但不知道“刊”是什么,现在终于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