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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版:A07版
发布日期:2023年07月10日
翠竹嫂
○ 李亚军
  第一次看到楼上的嫂子,我想到了竹子,那种翠绿中带点枯黄的竹子。与她交谈后得知,她的名字竟然真叫翠竹。
  快70岁的她,最早并不叫这名字。十几岁时随父母换防到重庆,喜欢上那里的竹子,随处一片,挤在一起,枝叶翠绿,枝杆修长,自由又自在。暂时不用去上学,大人也顾不上管,她就天天泡在竹林里。北方没看到过的竹子,特别是地里冒出的竹笋,那么神奇,眼看着往上蹿,三两天就能超过她。她踮着脚尖也追不上,索性躺在地上,躺在软软的落叶里,睁大眼睛,看竹子如何一节一节伸展开来。
  她那时正急着长个子,盼着早点长大了去当兵。大院里许多哥哥姐姐都去当兵了,到了很远的地方,寄来青松一样的照片。她一个人在林中想着心事,竹子似乎能懂她的心,有时轻摇枝叶,让她不要着急,有时则笋尖飞长,督促她快点长大。她最终没有去当兵。六七年后,随父母回到西安,进了一家军工厂,嫁给一个军工男。吃了几年大米饭,她长出了一米七的大个子,出落得像一根高挑的竹子。记不得是哪一年,她把名字改成了翠竹,工厂的同事和朋友都这么叫她,一下子叫了几十年。退休了,老公在院子里干活时还会亲昵地叫着翠儿,轻叫两声,没有回音时,就会大声地叫翠竹。
  她平日不大出门,却会在家里弄出很大的动静。那么纤细的身材,却会弄出很大的脚步声。她整天在屋子里忙,忙到哪里,脚步声就响到哪里。她瞌睡很少,大半夜里,有时能听到她在北边的杂物间里收拾东西。凌晨四五点,又会听到她在南边的客厅里走动。大动静里还有她的声音,感觉像是冲着房顶在嚷,声音落到地上,穿过楼板,嚷嚷到了我家。她语速非常快,每次听到的都是一长串的嚷嚷,却总听不清她在嚷些什么。
  有一年冬天,一个太阳特别好的午后,听到她打开客厅的窗户,我抬头看了一下,看见她轻盈地跨到窗外,站在三四十厘米宽的小台儿上。我心里一惊,差点喊了出来,却怕惊了她。她弯腰清理角落里的杂物,捡起两根鸟的羽毛,冲着屋里喊,老公,我捡到了两根羽毛。“老天爷,你站着不要动。”老汉冲到窗口,伸手扶着她,她又轻盈地跨了回去,有些得意地给老公看手上的羽毛,脸上闪着孩子般的笑容。
  爱在家里嚷嚷的她,出门却总是默不做声。她喜欢走在路边上,即使在花园的甬道上,也会有意走在一边。见到熟人,她会侧身点头示好,不得不开口时会低声问候,声音小得难以听清。我家的小狗,出门总会先在院子周围跑上一圈。有一次,她刚推开花园的小门,小狗就冲了过去。她赶紧退了回去,关上小门。小狗把脑袋伸进栅栏门的空隙里,使劲地冲着她叫。我追上去,抱起小狗,向她致歉。她显然很害怕,两个胳膊紧张地夹着身子,侧身对着我,嘴里却说,不碍事的,我老公也想养狗。小狗听着她讲话,不叫了,她也放松下来,说她侍弄不了猫猫狗狗,不让老公养。
  这个春天,西安一直没热起来,4月下旬还来了一拨严重的倒春寒。还好,冷风冷雨没有挡住大自然的节奏,花儿次第开放,草木全都绿了。密密的细雨中,我家院墙上的蔷薇开了,星星点点,密密麻麻,每一朵都在使劲地开放。我站在亭子里看花时,感觉墙外的竹林里有个身影。
  我好奇地出门,打着伞绕到竹林边,看见翠竹嫂穿着绿色的雨披,默然站在林间。看见我走了过来,她指了指竹下,地上冒出一片紫红色的竹笋,像一个个准备发射的小火箭。我以前没认真观察过,也没想到,竹笋会像襁褓里的孩子,穿着紫红色的胞衣。她又指了指北边的路口,有几根竹笋被人拔了下来,剥开了外衣,露出绿中带白的嫩笋。
  “真是作孽,好端端的竹笋被拔下,扔到这里,太可惜了。”她一边说着,一边走过去,把那几个破笋捡了起来,放在手心,像捧着几只受伤的翠鸟。刷刷的雨中,竹笋像刚刚冒出水面的芦芽,多是一拃高,也有一寸矮的,见缝插针,不可胜数。
  “现在是竹笋萌芽的旺季,我想把这里封上几天,物业不让,害得我天天要守在这里。”清瘦的她,像雨中斜了身子的老竹,微微在发抖。我劝她回家歇歇,暖暖身子。她却说,不行的,有人在惦记着这些竹笋。
  雨断断续续下了几天,她的身影一直晃在那里。天晴了,竹笋长到一人多高,粗壮的身子撑破了紫色的衣服。我心疼这些新竹,蹲着看它们如何拔节。苏东坡讲,竹子天生就有节,一根竹子有多少节,在它还是笋芽时就已经注定。它们从下往上长,一节节拔开,把身子挺了起来。下面是一尺长的竹节,顺直的竹竿精进饱满,像小伙子有力的胳膊。上面的还短短地缩在胞衣里,捂得严严的。枝杆的顶上,飘着三片小小的叶子,花穗一样舞动着。
  我直起身,看着林中高高低低的新竹,似乎能看到它们正在蹿着个子。走到北口时,发现一棵着急的新竹,像长箭一样从老竹叶的空隙中穿到天上。仰头看它时,看到翠竹嫂正站在窗前,端着一杯水,有着一脸的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