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初中时随林德雄老师学习西洋画的静物写生。他只比我大两岁,刚到樟林中学教美术,与我教英语的母亲共事。那时候我还在另一所中学念书,文化成绩不错,所以学习美术纯粹是个人爱好。我们先画素描,写生的对象是撒在衬布上的几只苹果和梨子,还有一些瓶瓶罐罐,画了一段时间后才开始学习色彩写生。刚开始我是学水彩的,上高中确定考艺科后才转为画水粉。
因为从小受到父亲喜欢书画的影响,又跟同乡的陈显达老人学过一年多的国画,我算是有点基础。学艺术,除了多练,还要多看,也只有这样才能开阔视野,培育出一种精纯的美学品位来。我父亲送了我一本书,名字似乎叫《素描技法》,封面是个外国男人体,里面有部分内容讲到如何画静物,我开心地用牛皮纸包了封皮,十分珍爱。随着学习的深入,我又陆续托人从县里市里的大书店买回一些画册,其中就有《王肇民水彩画作品集》,封面上有两朵盛开的荷花玉兰。那时候王先生应该还在广州美院教书,他直接教导或间接影响了一批学生,后来成为全国水彩画领域一支不可忽视的力量。
说到西洋画,最早让我着迷的画家是爱德华·马奈,尤其是他的那幅《女神游乐厅的吧台》。以我当时的学识,还发现不了那位女招待迷茫空洞的眼神,更无法将前台那盘橘子与“卖春”联系到一块,我只隐约觉得女招待映照在镜子里的背影有些别扭,但无关紧要,因为我的注意力早就被吧台上那些精美、迷人的静物深深地吸引了:各式各样的酒瓶、插花和盛橘子用的玻璃器皿,还有那锃亮的云石台面……我想这要下多大的苦功,才能如此熟练地概括出它们的形体结构,准确地把握它们的主要特征,捕捉到色彩光影之间所蕴含的奥妙,使它们焕发出应有的神采。
多年以后我读到一本叫《现代生活的画像:马奈及其追随者艺术中的巴黎》的书,系英国艺术史家T.J.克拉克所著,还接触到一些外国专家对于《女神游乐厅的吧台》的专论,方真正了解马奈和这幅画的伟大之处,在于刻意通过改变视角及违反常规的镜像处理,用梦幻般的光影来再现这个被物化的现实世界。虽然如此,我依然病态般地迷恋着画中的那些静物,它们的形象以及反射出的莹莹光点永久地印刻在我的脑海。
我的身边有不少朋友喜欢意大利画家莫兰迪,觉得他笔下的瓶子灰蒙蒙的有点古旧又有点稚拙,让人沉入某种冥想的秘境,渗透着东方的禅意,我却更加推崇和服膺以色列画家阿利卡的静物画。在不同时期我买过他好几本画册。他的肖像画和人体画的确很出名,像《玛丽亚·凯瑟琳》,还有那幅“带着一种纪念碑式的性感与忧伤”的《羞涩》,可不知为何,我还是更爱看他的静物,虽是些熟视无睹的微物,他偏偏能够从中发掘出某种动人的东西,殊为难得。阿利卡作画的特点,一个是用色极薄极纯,另一个是笔法简练轻盈,每幅画基本上一次完成。比如阿利卡为纪念亡友而作的《山姆的勺》,色彩素淡光斑颤动,小小的勺子与大面积的衬布所形成的对比,犹如中国画之留白,于虚实间赋予作品一种空灵深远的意境,引人遐思。此外还有那些面包、蔬果、鞋子、雨伞、灯泡等等,都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却仿佛沾染了画家的灵光和情趣,散发出清新、温暖的生活气息。
前段时间,“王肇民艺术展”在潮州举办,因为疫情我无法前去观看。我一直以为,王先生受马奈、塞尚等西方印象派和后印象派画家的影响很深,就好像他的《荷花玉兰》,那简约克制、以黑白为主调的画面一下就让我想到马奈的油画《白色牡丹花》。王先生笔下的那些水果,也很容易就令人联想到塞尚的苹果,它们一样强调厚重、沉稳的体积感以及略为沉着的色调,一样不以模仿自然为能事,而是有意识地向内深挖,竭力去表现自我的主观世界。不过,王先生又同时吸纳了中国画中诸如“干湿法”等传统技巧,并蓄中西,从而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有评论家称之为“伟大的风格”。王先生主张“物当人画”,给静物赋予了生命、人格,有美学家曾赞扬塞尚所绘静物具有高尚的道德与人格的力量,从王肇民先生的作品中,我们也能感受到那种内化的深厚的艺术思想,还有层层向外辐射的生命光华。
最后我想交代一下,考上大学后,静物写生便成了我们的一门基础课。林德雄老师现执鞭于汕头大学,已是版画界的名家。
写完这篇小文,我特意查了下“静物”这个词,其本义是指没有生命的物体。好在还有画家,可以让它活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