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学士真是百感交集,没想到,自己在他那曾经引以为豪的亲侄子面前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这是王大学士万万都没有想到的尴尬局面。他可是堂堂的日本早稻田大学留学生,要不是日本人祸害,他能落魄到今天这个站不起、蹴不下的窘迫之境吗?想当初在东北,他是少帅张学良府上的大红人、少帅府的工业顾问,走到哪里都是里三层外三层叫人簇拥着。要不是日本人打了东北大营,他的留学经历影响了他,他能一路颠沛流离逃到香港吗?好不容易在香港找到了差使,过了几年安心日子,日本人又攻占了香港,他又逃到了汉口,本想找他的同学何应钦,谁知何应钦也因西安事变影响,噤若寒蝉,竟然介绍他去陈立夫的国民党党部挂个闲差:在国民党的中枢机构当了个小小的科长。上了不到半年班,国民党党部就跟着国民政府向重庆撤退。他跟着一路奔波还没有踏进四川地界一步,他们乘坐的大卡车又叫唐生智的部队征调上了前线,他们一车十几个人拖家带口的又没有人关照,都作鸟兽散了。他也想拼着老命去美国投奔儿子,可一路走下来,他哪里还有钱买机票呢?去重庆吧,他的职位早叫人顶上了,去南京找汪精卫吧,又怕背上个汉奸名给书房沟人脸上抹黑。他实在没辙了才想到了回老家避难,一路从汉口到商洛再辗转到西安,要不是他那还不算废纸的国民党中央党部的工作证,他都死了八回了。原本想回到王家堡和他的填房郑倩茹女士一心一意过几年世外桃源的日子,可当他偶尔出门,碰到那些含辛茹苦与他离家时没有丝毫变化的乡亲们,他的心就不由得一次次悸动不已,乡亲们看他的那复杂眼神就像有人用锋利的锥子刺他那麻木已久的神经。再看看他那做保长的侄子,一门心思只想着给自己捞钱,变着法子从乡亲们身上搜刮,他常常痛心不已。
民族危亡之际,他不求闻达,宁愿抱残守缺,千里迢迢回到故土,看到的一幕幕叫他特别揪心,他一个文弱书生能做什么呢?他每每愁肠百结,枯坐在慈安桥上,看到那白白流走的溪水时,才突发奇想,想到用这条溪水做做文章,办几个小厂子,一来能叫沟里的穷苦百姓找点儿事干,二来能叫乡亲们吃上便宜的面粉和食油。在这个无可奈何的特殊时刻,关乎老百姓开门七件事的啥东西都一天一个价,这也是他有能力为乡亲们做的事情,可他那只知道从乡亲们身上扒皮揩油的侄子,竟然一点儿面子都不给他,叫他这个长辈丢尽了脸。王大学士越想越气,越想越觉得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连他的亲侄子有一天都成了白眼狼。王家那么大的家业,本来就有他王绅的三分之一,他出去了快三十年,每时每刻都挂念着王家大小,这么多年他虽说没有做很具体的事情,但家里的事情,只要张口,他有能耐能想办法的,从来没有落下一件事。人老了不中用了,连自己的亲侄子都有了嫌弃之意,一生清高孤傲的王大学士忽然有了一种恍如隔世的陌生之感。这书房沟,这王家堡还是他魂牵梦绕的故土吗?王家那么大的家业,他王绅拿出一小块儿为桑梓百姓做一点点事情,能拔掉你王茂德几根毛?况且这和你办新学是异曲同工呀。龙泉完小就你王姓那不到百十号的后代,在里面天天“人之初,性本善”地吼着,你王茂德就不感到脸红害臊吗?这个孽子,一听说牵连到帖家堡的人,你的心就小得像针尖儿,就这你还有脸口口声声光宗耀祖、振兴王家?王家再怎么发达,再怎么有钱,你不能忘了本呀。王家最困难的时候,沟里的帖家并没有摆主家的架子;一刀王呼啸山林、名满关中道的时候,也是对人家帖家礼遇有加,没有做丝毫的不恭之事。怎么王家越发达,越没有乡亲百姓的骨肉之情了呢?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