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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3年05月24日
司机皮特
○ 商子雍
  在欧洲转悠了二十来天,许多慕名已久终于得以亲近的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都在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对欧洲人呢?说来惭愧,尽管日复一日地目不暇接,却不曾有多少能让我历久难忘。这也难怪,除过在几次文化交流活动中曾同为数不多的欧洲人,有过远远够不上深刻、充分的交谈之外,我们在各地的参观,全部是那些几年前出国的中国留学生担任导游,午晚用餐又都在由更早几年出国的中国人开的中国餐馆里,所以尽管身处异域,但整日里可以达到自由交流这个档次的对象,却几乎全都是中国人。曾听见多识广者介绍,在美国,有不少中国人(特别是老龄的中国人)虽已定居多年,却依然和当地的居民格格不入,甚或鲜有交往(当然也就谈不上相互沟通、彼此了解了)。缘何会如此?就因为美国的不少大城市都有那种通用中国话、保持中国习俗的华人社会唐人街,中国人身在其中无须操英语、无须搭理美国人也能过得挺自在。由此想到我们的这次欧洲之行,似乎也一直是在一条“唐人街”里活动,所以尽管看了不少欧洲景,但对欧洲人的了解程度,较之去欧洲以前,好像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不过也有例外,也有至今忆起便会活灵活现地出现在眼前的欧洲人(尽管为数极少),其中一位便是司机皮特。
  我们是在奥地利的萨尔茨堡,开始乘坐皮特从德国的法兰克福开来的那辆旅行车的。穿越奥德边境以后,就是他陪伴着我们先后游览了慕尼黑、柏林、汉堡、波恩、多特蒙德等城市,直到在科隆惜别,他回头而去,我们则换乘另一辆旅行车继续前行。相聚只是短短几天,加之语言不通,更何况皮特还是一个内向、寡言的人——他几乎从不曾主动和我们搭话,惟一的例外,是在慕尼黑一处旧时王宫门外的停车场上,皮特指着一辆极漂亮的红色法拉利跑车对我们说:“这是我梦中的车。”那么,对他历久难忘的深刻印象,又是从何而来的呢?回国以后,我也曾反复思考这个问题,得出的结论连我自己也感到吃惊。这就是由于短短几天坐在皮特驾驶的旅行车的所见所闻,通过从感性到理性的升华,使我明确了如下一个十分浅显同时也是十分重要的道理——较之任何一辆汽车,包括价值昂贵的宝马轿车或美到极致的法拉利跑车,人,哪怕是像我这样无权无势亦无钱的普通人,都更有价值,因而也就更应该得到尊重和爱护。
  当然,在国内,倘若进行纯理性的思考,如上道理应该也是很容易明确的,但日常生活中感性体验所产生的印象,却全然不是这样的了。就在从欧洲回到西安的没几天以后,我从西安饭庄附近的人行横道穿越东大街时,竟被身前身后疾驶而过的各种汽车夹在街道中间,足有七八分钟之久寸步难移。于是,在德国,皮特驾车时,但凡发现前方的人行横道上有人穿越便立即减速、停车的情景,便立刻在脑海中浮现,并进而又想起在德国以及其他几个欧洲国家,我步行走过人行横道同汽车不期而遇时,无一例外所享受到的车停人过的礼遇,心中遂不免愤愤:我们这里是怎么了?面对着严格按照交通规则横越街道的行人,汽车有什么权力如此耀武扬威呢?
  旧时中国有“只重衣衫不重人”之谓,如今在许多地方,是不是又多少有点儿“只重汽车不重人”的倾向呢?在德国,坐在皮特驾驶的汽车上,看到他像喝水、吃饭一样自然而然地善待步行者的行状,我感到的是人的尊严、人的价值。而在我们自己的国家,当被车流困在街道中间,目睹同样是人,只因为坐在汽车之中,便可以横冲直撞的现象,你则不能不慨叹这叫人因车贵,骨子里包含着一种对人的蔑视。一个社会的文明与否,当然可以从多方面去考察,汽车如何对待行人,无疑只能算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然而,当我以“你为什么总要停车礼让穿越街道的行人”这样一个问题向皮特发问时,他久久不曾回答,用一种充溢着不解、诧异的目光凝视我,似乎是在反问:“我怎么可以不这么做?”于是,一种对他而言已经成为下意识的文明便深深地感动了我。并且在我看来,这种尊重人、视人为至高至上的文明,不应仅仅属于西方世界,而是全人类都应该发扬光大的宝贵精神财富。
  至于作为乘客所承受的皮特周到而充分的服务,我就不想在这里介绍了,倒是在我对皮特的服务表示感谢时他的一番答话,却使我如饮醍醐,大有茅塞顿开之感,故而不能不在此提及。斯言如下:“不用谢。你们给我工资,我为你们提供劳务,这本来就是一桩公平交易嘛!”一席话里显然没有“无私奉献”“为人民服务”“我把乘客当亲人”之类我们耳熟能详的崇高精神,所展示的倒是那种曾被我们严厉批判过的“雇佣观点”。但“雇佣观点”居然也能培养出一位尽职敬业的司机皮特,让我们这些并非不善挑剔的中国游客,面对着他的优质服务无话可说,这又不能不让人深思。
  同皮特告别是在德国的科隆。他把我们送到那座举世闻名的大教堂以后,便要回他受雇的旅行社去接受新的派遣了。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一行数人竟对这位仅仅相处了几天,并且在今后几乎肯定不会再见的德国司机产生了一种惜别之情。仅仅是为了表达这种情感,我们把国外朋友所赠的两瓶酒转送给他。就在皮特打开裹在外边的白纸,高兴地向我们把酒瓶举起的时候,我拍下了一张照片,作为此次欧洲之行的一个永久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