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就在王茂德如日中天，整个龙尾乡都盘不下他这条巨龙的时候，他那离家快三十年的三叔父王绅辗转千里悄无声息地回到了书房沟。
　　王茂德十多岁的时候，他王绅叔叫他爷一刀王派人接走送去日本上学了。六十出头的王大学士除了三只皮箱、一个四十出头满头鸡窝鬈发的女人外，别无他物，真是“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一身显然几个月未浆洗的平绒西服依稀能证明主人曾经的辉煌。那个满头鸡窝的鬈发女人的一袭淡蓝色旗袍已远远没有了旗袍所固有的挺括和雍容，皱皱巴巴的，显然是一路颠沛流离老虎下山一张皮的结果。王茂德万万没有想到在他的心目中玉皇大帝般崇高的三叔会落魄到这步田地。他三叔可是他一路走到今天的楷模，是他们王家除了一刀王外他最敬仰的长辈，也是他们王家唯一上过田县长修订的《龙中县志》的风云人物。在整个西府，他像不倒翁一样稳坐钓鱼台，连三岁的黄口小儿都知道，他王茂德有一个官比省长还大的叔叔。怎么叔叔会忽然间成了连他办的龙泉完小里的老师们都不如的穷酸书生样儿呢？在见到三叔的一瞬间，王茂德心中的愿景大厦刹那间倒塌了。但王茂德还是双手挽着王大学士，把三叔迎进了他住的后楼大客厅里，忙不迭地招呼着下人给他那曾经的偶像沏茶倒水。
　　“茂德，不用瞎折腾了，给我随便打扫间屋子，我和你婶子有个落脚的地方就行。”
　　王大善人这才搞清楚，陪着三叔回来的这位憔悴不堪的比他还年轻的女人是他的婶娘，便又急忙招呼他素未谋面的婶娘落座。
　　“三叔，我看您就住在我爸住过的靠花园的那间院子，那里宽敞，空气好，我叫人现在就去打扫，您老不急，咱们爷俩儿叫厨房做几个菜好好喝两盅。”
　　王茂德试探着征询起三叔的口气。王家堡论资历就数三叔了，自打他爸和二叔去世后，王家堡他这个族长已经独撑门面快十年了，猛不丁回来个长辈，他还真有点儿不知所措。王家堡按老理说，有三分之一的家产是属于他三叔的。这几十年都是他和二叔那一支脉匀占着所有的王家产业，三叔的忽然回家，让他一下子乱了章法。不管怎样，你在外面如何的不易，回来时也没打个招呼，不打电报起码写封信嘛，就这么从天上掉到王家堡，王茂德能不犯嘀咕吗？房子怎么分，田地怎么划，他和二叔家的弟兄们，可得有一番钩心斗角了。不管怎样惆怅，王茂德从心底里还是感激三叔的，虽说心里在犯着嘀咕，但三叔毕竟是他们王家屹立西府地区几十年的柱石，他王茂德从死牢里三进三出，是谁把他捞出来的呢？如果没有三叔的一封封救命公函，他王茂德即使有着猫一样的九条命，也报销好几回了，他还能堂堂正正地活到现在？三叔毕竟是他三番五次的救命恩人呀，更何况人家看起来是一时的虎落平阳，人家的关系说不定还飞黄腾达着呢。王茂德一面招呼着三叔，脑子里却线轮般运转着。
　　“茂德，我和你婶子这次回来，不打算走了，孩子们都去了美国，叶落归根，我这把老骨头为了葬在咱们王家的祖坟里，可算是历尽千难万险，这下可好，终于回到了家里。”
　　王大学士看着全家老小的那个殷勤样儿，一番辛酸涌上心头，掏出手帕不停地拭着眼泪。
　　“三叔，您老人家这么多年在外漂泊，受尽了苦，没有您的在外辛苦，就没有我们王家的今天。三叔，您不用难过，现在到家了，啥都会好起来的，您看，咱们王家比您离家时还昌盛。三叔，不是愚侄吹嘘，整个龙中县整个西府能有咱这家业的没有几户，您的侄子们个个都能干，您就把心放宽，以后您就好好地享清福吧！”
　　铁石心肠的王大善人一看见他三叔的难过样，也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少了许多往日的干脆利落。到现在，王大善人才搞清楚，三叔回来是养老的，不打算再出去了。
　　“三叔，您老就安心地住下，咱们家现在啥都缺，就是不缺银子，您老使劲儿花也花不完的。”
　　王茂德看着他三叔满脸的惆怅和落寞，又一次给三叔宽起心来。
　　“茂德，钱是身外之物，身外之物，我都是叫黄土壅到下巴的人了，还能花啥钱哩，一日三餐有碗稀粥足矣。”
　　王大学士说着的同时，轻轻地呷了一口茶水，扫了一遍满屋子呆若木鸡的老老少少，木偶般哑然了。
　　王大学士并没有住进王大善人给收拾得窗明几净的王家堡最大的原先他大哥住过的院落里，夫妻二人住进了王家花园东南角的三间东西朝阳的厦房里，那可是王家原先花匠们育苗种花住的房子。这个举动可给王大善人出了个不小的难题，三叔可是王家事实上的当家人，住到下人们的房间里，让他的脸以后往哪儿搁？他三番五次地去做王大学士的工作，好话说了一河滩，叫王大学士搬进正房，让他好有个照应。可死缠硬磨一回回下来，王大学士愣是八匹马都拉不回来，就是不回心转意，铁了心似的坚定，后来还借来了长工们的铁锹、锄头，翻起了门前那四五亩大的空闲荒地，每天挖炕面大的地方，连续挖了三四天了，根本就没有歇脚放弃的意思。王大善人说得再委婉，他临了还是那句话：“茂德，你能不能不管我，叫我随着自己的性子过几天清闲日子？”
　　（未完待续）